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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是醉春楼的歌伎,
却三嫁高门。
第一任丈夫年轻气盛,
攥着和离书气的跳脚:
「你说和离就和离,把我当什么了?」
第二任丈夫倒是稳重,
只是看向我的目光晦涩不明:
「昭娘,我待你不薄。你何苦要攀那高枝?」
唯有第三任丈夫最识大体:
「夫人,你若是再发…咳,再行侠仗义,务必要避人耳目!」
「这面首也不能养到王府里来。」
「多谢!」
1.
「昭娘,你已十六,再不挂牌,还能再唱几年?」
嫲嫲用团扇的一角抬起我的下巴,逼我与她对视。
我不躲不闪,一双微红的眼睛望向她:
「嫲嫲,您且再留我一月,我定用这副嗓子给您换万两雪花银。」
嫲嫲眼里,银子比姑娘美丽。
楼里姑娘风情万种。
可她不是那些没见过世面的臭男人,
姑娘楚楚动人的泪眼她不稀罕。
可若是银子,
那就另当别论了。
门口传来一声讥笑:「万两雪花银?你当有钱人是傻子呢!」
醉春楼的花魁锦瑟手腕轻折,
正倚着门摇着香扇笑着睨我。
她素来与我不对付,
见我得罪了贵人,
便迫不及待来落井下石。
知州家大公子那样的好去处,
楼里多少姑娘想攀也攀不上,
我竟将人拒之门外,
她这会儿得了机会,
难免要刺我两句。
我装作没听见她的话,
只盯着嫲嫲的眼睛。
半晌,嫲嫲叹了口气,半是真心半是敲打道:
「你容貌身段样样出众,偏偏于男女情事上不开窍!这楼里的男人啊,哪个不是今朝明月、明日落花,趁男人对你上了心,就该牢牢抓在手里,哪由得你挑挑拣拣?!」
我低下脖子,
敷衍的应声「知道了,嫲嫲。」
嫲嫲恨铁不成钢,一团扇拍在我头上:
「性子如此清冷,许是缺爱!等有了男人把你放在心尖上宠着爱着,你就知道其中美妙滋味了!」
锦瑟娇笑连连,
好像听见了什么极有趣儿的事情。
我亦故作娇羞垂眸,
心中却冷笑:
宠爱,那是什么东西?
2.
「姑娘,你为何不愿去知州的大公子府上啊?」
醉春楼拨来伺候我的,
是个不大聪明的姑娘小言。
人如其名,
虽然不大聪明,
但话却不少。
我瞥她一眼:「你不知道他已娶妻?」
小言皱巴着脸:
「可嫲嫲说,咱们楼里的姑娘,有人愿意赎身都是幸事了,难不成姑娘还想做正头娘子?」
我笑吟吟的看向她:
「不做正头娘子,自己一辈子不得翻身,连带着孩子也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?高门大户我不稀罕,能攀上有钱人做正妻才活的自在呢!」
小言还想再说什么,
我瞥了一眼门外的虚影,
按住了她的唇,道:「快些替我上妆吧!李公子要等不及了!」
可不巧,楼下通传,知州大公子苏望又来了!
我正烦躁着起身打算敷衍应付过去,
就听见一道聘聘婷婷的声音娇嗔道:
「大公子,那不知情识趣的昭娘有何好?」
「您瞧瞧我,比她漂亮还比她懂事,可合您心意?」
苏望对于我,本也不过是一时兴起。
如今有了名满永州的花魁主动相邀,
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,
自然不再执着于我。
只听一声轻笑,
两道脚步声一前一后的走远了。
我怔愣了一瞬,
坐回去镜子前,
插好李进送我的步摇,
唤小言迎客。
3.
李进是青州富商李广源的独子。
他前些日子不过随友人来过一次醉春楼,
就引得楼里那位向来清冷的歌伎昭娘放下身段,
第一次引恩客入内室。
同行的好友艳羡着调笑,
李兄好福气!
这位昭娘,
可是连知州大人家的大公子都瞧不上呢!
此时李进飘飘然对上我含羞带怯的眸子,
屋里的香气让他晃了神。
我笑着问:「公子今日想听些什么?」
他如今已是第三次来醉春楼,
对我兴趣正浓。
可我时间不多了,
今日若是拿不下他,
我就得换个目标。
李进一副温润君子的模样,
朝我伸出手:
「昭娘,我今日来,不是听你唱曲儿的,而是…我明日就要回去了,我想问问你,愿不愿意同我回青州。」
青州嘛,李广源的大本营。
从粮食到绸缎,
从酒楼到书肆,
整个青州,
几乎没有李家不插手的行当。
这样的金窝窝,
我自是要去的。
可……
我避开他的手,
后退半步低头垂眸。
再抬眼间已然红了眼眶,
泪水蓄在眼中要落不落,
语气凄然的摇头:
「我虽仰慕公子,也自知身份低微,可昭娘在早逝的娘亲面前发过毒誓,这辈子绝不为妾。」
看着李进眼里流露出一丝震惊和难以置信,
我的眼泪顺着脸庞滴落,
杏眼含情、直直的望进的他的眼睛,
声音哽咽:
「谢公子垂怜,往后天各一方,昭娘惟愿公子安康!」
话音落下,
便掩面转过身去,
唤小言送客。
4.
李进完全呆住了,
他今日来,
原本是势在必得的。
可…这女子说什么?
不为妾?
那她是要做正妻?
这也太离谱了,她一个歌伎?!
但…自己竟然好像也无所谓!
不娶她的话,
回家就是被糟老头子联姻,
再娶个门当户对的商贾之女。
那定然是没有昭娘漂亮,
也没有昭娘可心的!
小言是个实诚孩子,
她见李进半晌没动,
手指头都快伸到李进的鼻孔里了,
朝着门的方向客客气气道:
「李公子,门在那边。」
李进没好气的撇她一眼:
「我与你家姑娘话还没有说完!」
小言言之凿凿:
「还有什么好说的,公子您不娶妻,我们家姑娘不为妾,就此别过就是最好的了!」
李进咬着牙:
「我怎么就不娶妻了?」
「那您也不是娶…」
「娶!就娶你家姑娘!正妻!」
李进脑子一热,掷下豪言。
我难以置信的回头,
眼里迸发出亮眼的光,
又迅速黯淡下来:
「李公子有这份心,昭娘永生难忘!可娶妻之事,公子家中…不会同意。公子莫要为了昭娘忤逆…」
李进已经热血翻涌!
他长这么大,
人生第一次要自己做主,
就要做这么大的主!
他看着我黯淡的眸子心中微微刺痛,
立马口出狂言:
「昭娘,你莫怕,我这就去信于家中,明日我就替你赎身,咱们一道回青州。我八抬大轿迎你入门!」
我心中微动,婉转试探:
「可…嫲嫲说,赎身要万两雪花银!」
李进再次一愣,这么贵?
又转念一想,
我李家正妻,
怎么就不值万两雪花银了?!
他大手一挥,
随从将一大沓银票恭敬送到嫲嫲手中。
嫲嫲笑眯了眼,
赞赏的看着我,
道:「昭娘好福气!」
5.
踏出醉春楼时,
锦瑟倚着窗台神情复杂的看向我。
我没有回头,
背在身后的手轻轻摇了摇算作告别。
嫲嫲大方,
买一赠一,
小言也跟着我走。
一路上,
她喋喋不休,
我捂住耳朵凝神细想。
拿下李进才是第一步,
而能不能拿下李光源才最终决定了我能不能入李家的门。
商贾之家,重利。
那便以利诱之。
果然,
李广源在打听到他儿子带回来要成亲的是一介歌伎,
顿时火冒三丈,
扬言非把这个逆子打死不可。
我在鞭子落下时,
猛的扑上去护住了李进,
看着李广源一字一句道:
「李家富甲一方,可种种生意都局限在青州以内。您若是信我,我一年之内,必能同徽州胡氏接上头,让李家再上一层楼!」
李广源执鞭的手顿住。
徽州胡氏,
是整个南方最大的商行头头,
李家在胡氏面前,
根本就不够看的。
他曾不止一次递过拜帖,
可全都杳无音讯。
而这女子,
竟说她能在一年之内与胡氏接上头?
诱惑太大!
不管真假,都要一试。
大不了一年之后休妻另娶!
在此之后的几天,
我被李广源带在身边,
出入李家各种铺面。
而我也抓住时机、不遗余力的展示自己的经商才能。
实不相瞒,
我娘原就是商业大贾的女儿,
她的经商才能令家族众人惊叹,
而我更是青出于蓝。
李广源考察了几天后,
对我愈发的满意,
他彻底打定主意后,
我很快被八抬大轿风光迎入李家。
新婚之夜,
李进抚摸着我的脸,
温柔缱绻:「娘子为了我,辛苦了…」
我羞涩笑笑,神情恳切:「多辛苦,都值得。」
6.
成婚之后,
我顶着李家少夫人的名头,
在李家的大小商铺里忙的不可开交。
我眼光独到,
几次力排众议定下的绣品,
都为李家赚了大笔银子。
我目光长远,
早在预料到粮价会飞涨之前,
囤了满仓满仓的粮食,
最后都翻了几番卖了出去。
我用人有方,
允诺从盈利中抽成奖励几个管事的,
更是包圆了管事的家中的吃穿用度,
一时间,商铺里各大管事干劲十足、忠心耿耿。
不出半年,
李广源看着手中账册里翻了倍的账目,乐开了花,
十分放心的将李家最核心的商铺,一一交到我手上。
半年下来,
我整日泡在商铺中与银子、账册为伍。
李进抱怨了多次无果后,
对我的兴趣也慢慢淡了下去。
他对经商无道,
但对于寻美人一事,
倒是十分上道。
不出半年,
后院里已经多了楚姨娘、白姨娘、婉姨娘。
我十分大度,
操持着家里家外,
给几个姨娘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,
也从不拈酸吃醋。
故而李进也乐得见我拼了命的给他挣银子、养娇妾,
再懒得劝我。
而我,
也开始谋划着如何才能搭上徽州胡氏。
徽州胡氏的家主,
是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,
他自三年前丧妻后并未再娶,
据说与亡妻育有一女一子,
最小的,将将六岁。
「小言,都半年了,你这描眉画像的本事可有长进?」
「有的有的姑娘!您放心吧,且等我再练练,定不会坏了您的大事。」
我满意的点点头,
敲响了前院的书房门。
李广源正在书房中练字,
他身后名家的书画排队似的站满了墙。
自打我接手了李家大部分核心业务,
他便有了时间做这些闲事。
明明商贾出身,
偏偏追求那读书人的高雅事,
做又做不来,
哪个高门贵户会把名家之作挂满一面墙?
我心中发笑,
脸上却恭敬:
「公爹,我观账册,当前开支最大的一项便是货物运输耗费的银子,若是能砍掉这笔银子,咱们的利润还能再上一层。」
李广源笔一抖,
正写着的字立刻多了一撇长胡子:
「浑说什么!我李家的货物不运输出去、高买低卖,如何能挣得差价?这货物运输的银子如何能砍?昭娘啊…你还年轻,万不可只看着眼前的利益!」
我递过一份图纸,道:
「公爹,这是从青州到永州的水路、陆路图,有了这个,咱们便自己组商队、商船,再不用假他人之手。」
李广源震惊的看看桌上的图纸又震惊的看看我:
「你…你从哪儿来的!」
这种路线图向来是机密,
除了地方官员之首和朝中重臣,
鲜少有人能接触的到更别提用作商用。
青州知府是个清廉正直的好官,
故而李广源即使做到如今青州商界老大的地步,
也未能从青州知府手里拿到这份路线图。
7.
半年前,
我前脚离开醉春楼,
后脚知府家的公子就纳了醉春楼的花魁为妾。
刚接手李家的生意时,
我就试着将李家的生意往永州发展,
毕竟那里是我最熟悉的地方。
本以为会多有艰辛,
谁知一切进展的十分顺利,
顺利的超出我的预计。
那时我便知道,
是有故人相助。
直到一个月前,
我收到锦瑟的来信。
信中说,
她怀了孩子,
想给孩子谋个嫡出的身份,
请我帮她。
我拿着信的指尖好似被烫了一下。
「嘶…小言,你说她怎么心比我还大呢?知州大公子的嫡子,那可是长子嫡孙啊,啧!」
小言正对着一张假脸描描画画,
闻言头也不回:
「不是姑娘你说的吗?要做就做正妻。」
我一噎。
话是那么说,
那也没让你上来就做大官家里的正妻啊!
我要有这本事,
当初干嘛不自己上?
可人不可同日而语。
且她既然求到我这里,
我便要试一试。
于是,
我开了李家的库房,
取了五百两黄金,
命人快马加鞭的送去。
哪个当官的想干出政绩不需要大把银子?
送黄金,简单,粗暴,但…应该有效。
果然,
前日,锦瑟被抬正妻的消息传来。
作为回报,我收到了这轻飘飘的两张图纸。
8.
那日起,
青州李家,
有了自己的商队和商船。
我精心挑选了一百多位有能力、有谋略的汉子,组成五只商队。
除了两只是明面上的派往永州,其他的分别派往徽州、兖州与衢州。
另重金购入七只商船。
依旧是两只去往永州,
剩下的则没有目的的朝着不同方向出海,
这五只船才肩负着最重要的使命。
三个月后,
商队的掌事薛治前来见我。
他一身青衣、身姿颀长挺拔,
很难想象这样一位面容镌秀的男子,
竟有着铁血手腕,
短短数月便将商队上下百来号人管理的服服帖帖、成熟有秩。
我眼光果然不错!
「主子,咱们商队已与徽州胡氏有了往来,下月初,胡氏家主要举办展销会,主子可要去参加?」
「当然!」
谋划了整整十个月,
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?!
薛治办事靠谱。
我本打算,
能混进去见一见胡宗延便罢了,
谁知薛治还给李家搞了个展位。
这倒是方便了我。
展销会那日,
我唤来小言替我上妆:
「三分相似便可,多了倒显刻意。」
小言原本正踌躇不定,
闻言喜上眉梢:
「姑娘放心,三分相似,手到擒来!」
我笑睨她一眼,
阖目等待。
再睁眼,
果然与那画像中人眉眼神似,
可细看,
又分明是两个人。
我满意的亲自前往展位,
守株待兔。
按理说,
胡宗延作为主办人,
一定会露面的,
就是不知会不会带上他那极受宠的幺女。
深秋时节,
日光洋洋洒洒,
却并不热烈。
身边的薛治正与前来合作的商户侃侃而谈,
我屈肘撑着下巴,
眯着眼睛懒懒的看着。
直到余光撇见一抹深蓝色身影,
我下意识摸摸眼角,
缓缓站起身来:「薛掌事,你休息一会儿,我来吧。」
薛治一愣,
眼神一转看见不远处的胡宗延,
立马颔首,
脚步轻移站到了我身后。
我温声同眼前大腹便便的商户继续介绍道:
「我们的货物,皆是上品,这几样更是青州独有,您若是想做独一份儿,那便要抓紧了。至于价钱,虽然都是最低价不能再降了,但我李家有商队有商船,您只需下单,后续运输全不用您操心,这省下的不也是一大笔银子吗?…」
说话间,
已然能感到一股若即若离的视线,
一而再、再而三的停留在我身上。
胡宗延的发妻,
是与他一起白手起家的奇女子。
这世间皮囊相似还算易得,
可秉性才情相近却是难得。
我一举一动、一言一语已学得了那位的七分像。
如此,
再加上三分相似的面容,
便足以让他晃了神。
胡宗延还没说话,
那边传来一声稚嫩又带着疑惑的声音:「娘?」
我勾起唇角,
阳光照耀下的浮沉慢悠悠落地。
9.
白月光的杀伤力,
见识过才叹服!
一个月后,
我带着一纸和离书回了青州。
李广源瞪大了眼睛,
指着我的手直颤抖:
「你…你…你说的与徽州胡氏接上头,就是这种接法儿?!」
我靠坐在圈椅中,
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扶手:
「商队与商船归我,其余的都归你李家。」
李进在一旁气的跳脚:
「你!你这个女人!当初费尽心机哄骗着我娶你,现在攀上高枝儿了,恨不得立马嫁过去,你把我李进当什么了?」
当什么了?
这不是很明显吗?
我气定神闲:
「不要说的这么委屈。美人你睡了,银子你赚了,李家这一年可不亏。」
「如今你有更爱的姨娘,我也有更好的去处,咱们这一年,就当作…合作愉快?」
李进一听我这么说,
立马沉下脸:
「你若是为了姨娘争风吃醋,我大可…」
我抬手打断他的废话,
冲着李广源道:
「我赶时间。这和离书,你们若是签了,咱们往后还能合作,不签,李家的少夫人今日就死了,往后胡家地界的生意,你们李家别想沾染分毫。」
李广源额头直突突,
他这哪有半点儿选择的余地?
可他毫不怀疑面前的人扯谎。
这女人的容貌手段样样出色,
能拿下胡氏家主,
倒也不是天方夜谭。
更何况,
他很清楚这女人经商的手段。
她有句话倒是没说错,
即使她带走了商船和商队,
李家这一年的盈利也是惊人的。
所以他更清楚,
如果和自己这个儿媳彻底闹掰,
等她嫁入胡氏,
李家很难有好日子过。
李广源长长叹一口气,
怒其不争的瞪了一眼李进。
连个女人都留不住,
废物东西!
10.
胡宗延迎我入门那天,
恰逢隆冬大雪。
路上行人稀少,
喜乐奏的并不热闹,
连宾客也寥寥无几。
胡氏家主娶继室,
这规格可算得上简陋。
李进特意赶来混在人群中看了场笑话,
心满意足离去。
我知道,
胡宗延娶我,
只是我出现的时间巧。
他恰巧快要从对亡妻的怀念中走了出来,
又还残留些不舍,
而幺女那一句「娘」,
给了他光明正大的理由。
他的新欢,
与亡妻三分相似,
是为了惦念亡妻所娶,
是为了照顾幼女所娶,
多么情深意重。
他要我做个替身,
那我便在人前做好替身。
我乖乖接手了几个胡氏不大重要的铺子,
替他找回与白月光并肩作战的美好回忆。
又将他的幼女接到身边悉心照料。
甚至专门请了医师学习经络穴位,
每每在他疲乏时,
一寸寸替他按摩。
胡家上下无一不称赞我贤惠、温婉。
可人后,
我故作不经意的展现出少女的心动和热情,
哪个男人不爱年轻美好的肉体?
他从一开始的克制,
慢慢也有了失控的时候。
每每他情到浓时,
我都厮磨着要他唤我:「昭娘。」
昭娘,昭娘。
记住了,是昭娘。
不是你那位白月光。
我处心积虑,
要的不是什么真心,
而是一点点足以让我提出要求的底气。
胡宗延与李进那种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可不一样。
他商场浮沉多年,
称得上是老谋深算,
即使心知肚明我的才能,
也断不会把身家交到我一个半路相逢的妻子手上。
这是一场需要很长很长时间的戏,
可好在,我还年轻。
为了让胡家的几个孩子放心,
我早透过口风,
不会再生子,
偌大的胡家,
只会是他们兄妹三人的。
胡宗延听后,
紧紧将我拥在怀里,
那晚,
屋檐下的红灯笼晃了一整夜。
那以后,
黑漆漆的避子汤我喝了一遍又一遍。
这东西真难喝啊,
我无数次想,
是怎样深的感情,
才能支撑一个女人心甘情愿一直喝这东西呢。
不知第几年,
胡宗延突然盯着屋外飘飞的落叶,问我:
「昭娘,你一身经商才能,却一直甘居内室。你可曾…怨我?」
此话一出,我的心里轻轻荡开一道涟漪——时机到了。
我微微红了眼,
尽可能压下语气里的波澜:
「能陪伴夫君,养育玉宁,已是昭娘的幸事。我不怨的。」
胡宗延转过头看着我,
似是十分认真:
「玉宁如今也大了,她尊你敬你,我也感激你。若是你有什么想做的,尽管告诉我。胡氏的商铺,也有你的一份儿。」
我微微点头,
仍是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,
小心试探着:
「那我能不能开个只接女客的酒楼?得装扮的奢华些,许是要耗费不少银钱。」
赶在胡宗延皱眉前,
又忙接着说:
「玉宁也大了,我想着若是能结交些大户人家的夫人,也好给咱们玉宁相看个好人家。」
果然,
那眉还没来得及皱、又舒展开来:
「还是昭娘想的周到,你尽管去做,这铺子记在你名下,盈利了都算你一个人的,好不好?」
我佯装浑然不知,只欣喜点头。
11.
说是酒楼,
其实我打算开的是个吃喝玩乐样样有的浴坊。
在得到了胡宗延的首肯后,
我迅速拿下早已看好的地盘,
拿出修修改改三五年的图纸,
交给了薛治。
薛治效率极高,
很快便请我前去验收。
一进入浴坊,
先是正厅。
正对的墙壁上挂着名家的《美人戏水图》。
梁上悬着鎏金缠枝水晶灯,
地砖用了打磨光滑细腻的汉白玉,
两侧列着成对的掐丝珐琅博古架,
上面摆满了这几年来我的商船从海外寻回的奇珍异宝和新奇玩意儿。
我点点头,暗道不错。
雅致、奢华、新奇,三管齐下。
高门大户的夫人,
好东西见的多了去了。
必须得在第一时间给到她们小小的震撼,
才好让其流连忘返。
一张梨花长条桌上,
燃着凝气安神的百合香。
桌后聘聘婷婷站着的是薛治精心培训过的女掌事。
贵客入内,
掌事便会亲自迎接。
再命女侍上前,
引客人至两侧长廊的厢房内更衣。
沿着长廊往后走,
是数个形状各异的汤池。
有的相去甚远,
有的三五相邻。
每个汤池边都摆着一张铺着雪白狐裘的软榻并一张青玉石小几,
几上茶果点心一应俱全。
汤池间用屏风隔开,
另安排了女侍值守。
汤池旁是高低错落的假山,
假山上潺潺流水不断。
四周移栽了高大的松柏树,
再往外是高达五米的围墙。
围墙外每五十米有一人值守,
确保不会有登徒子翻墙入内,
惹出祸事。
院内种满了各个季节的花卉,
无论是严寒还是酷暑,
只要躺在汤池里都能赏花赏月。
若是贵客们不想露天沐浴?
不打紧,
客房里摆着定制的木桶呢。
花瓣浴、牛奶浴、艾草浴…多得是我研发的独家秘方。
当初胡宗延让我选几个铺子经营,
我并没有选盈利大的酒肆、珠宝铺子之类的。
而是特意选了一个胭脂铺子,一个成衣铺子,外加一个点心铺子。
胭脂铺子,重点试做不同香味、不同形状、不同功效的沐浴品和护肤品。
成衣铺子,着重让绣娘用最柔软的面料做出最舒适的浴衣,以及各式小衣。
点心铺子,除了时下时兴的酥皮点心,我特意让薛治找来了各地的厨娘,做出各种甜咸糕点,松软的、酥脆的、糯叽叽的,连带着各类饮子,也至少琢磨了百来种。
这会儿,便都用上了。
浴坊一楼是汤池,
一楼是食肆,有数十名各地的厨子现场制作当地特色菜肴,点心小食、酒水饮子摆满长条食桌,主打一个,浴坊之内,尝遍天下美食。
三楼是茶室,若想安静对弈品茗,或是谈诗作画,每个雅间都摆着上等的紫光檀棋具和笔墨纸砚。
四楼是乐坊,我亲自把关,选了数百位面容俊美、身材挺拔的男子,每日歌舞、戏剧表演轮番上阵,但求博得夫人们展颜。
五楼是客房,夫人们玩累了,可以小憩、可以留宿。
顶楼是四面凭栏的观景台,站在那里,可以俯瞰整个徽州最繁华的地界。
让女子也感受一把,
身居高处的畅快。
12.
我满意极了。
「薛治,你事情办的漂亮,可想要什么奖励?」
薛治不好意思的红了耳尖:
「主子,这是我份内的事。」
我轻笑着睨他一眼,调转了话题:
「明日寒露,天凉了,正是泡汤的好时候,准备准备开业吧!」
爆竹声劈劈啪啪,
引来无数围观的众人。
「这是什么地方?酒楼?乖乖…这么大咧!」
「啧…让你学点字吧!什么酒楼,人家写着呢!揽泉宫,女子浴坊,额…浴坊是啥?」
「哈哈!你还笑话我,识字有啥用啊、人家写了你这不也不知道是啥吗!」
「…」
女掌事白芪盈盈一笑,
上前朗声道:
「今日揽泉宫开业,感谢诸位前来捧场。揽泉宫是女子浴坊,只接待女客,入场费五百两银票。若有夫人小姐感兴趣,可入内一观。」
人群瞬间倒吸一口凉气。
五百两?!
天老爷,怪不得华丽的跟天宫似的。
不少人甚至暗暗退了两步,
可不敢将这地界儿弄脏了,
那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哇。
连胡宗延也有些不满的看向我:
「五百两,是不是太贵了些?」
「还这么大喇喇的宣之于众,吓也将人吓跑了!」
「我这银子,可别白砸了!」
我弯唇笑笑,
即使是家财万贯的豪商,
也会觉得花费五百两白银沐浴太贵了。
是啊,
五百两,
足够在徽州最繁华的地段置一套三进的宅子。
可噱头越大,
赚头越足啊。
何况若不是天大的便宜,
那些高门夫人们哪稀得占呢?
果然,
我还未开口,
不远处的哒哒马蹄声,
就替我做出了解释。
两匹马儿拉着一辆墨壁素绸的马车,
瞧着平平无奇,
可车座四角都挂着六角銮铃。
胡宗延看着车身上醒目的「章」字。
难以置信的猛的回头望向我。
而我只是安静的回望过去:
「夫君,女子浴坊,还请男子回避。」
他攥紧了扳指,
似乎在这一刻,才清楚的感知到,他从未真的了解过自己这位夫人。
待马车不疾不徐行至浴坊前时,
掌事立刻上前,
引马车入侧门,
那里有备好的停马场和供下人歇息的下人房,
贵人也可直接从那里进入浴坊,
从而免受众人的围观。
我恭敬站在马车前,
看着一只皓白腕子伸出,
轻轻撩开帘子,
好似撩开了我这数十年的不见天日。
13.
「请夫人安。浴坊内早备好了祛寒除湿的汤泉,还有特制的芋儿烧鸡、甜皮鸭,醪糟粉子、叶儿粑,您从这边…」
我挂着柔柔的笑报了一大串菜名,
倾身抬手,
就见那双带着威压的杏眼,
慢慢染上一丝和煦朝我望来。
「你就是这里的白掌事?」
「不,我是胡宗延的继室,民女许昭。」
裴舒宜哼笑一声:
「出门在外,哪有称自己是继室的。人家都恨不得藏着掖着,你倒好…」
我笑了笑,
接过她解下的薄披风:
「民女嘴笨,但好在手还算巧,夫人是揽泉宫第一位贵客,今日便由我服侍吧?」
裴舒宜有些惊讶但也没有拒绝。
还没到冬天,
这位知州夫人已经穿上了薄绒的披风,
应是个体寒畏冷的。
待人泡在了祛寒除湿的汤泉里,
我轻轻按上女子的脊背:
「夫人畏寒,最是适合这样驱寒的汤泉,这五红汤也最是补气血,冬日里可以多用些。」
裴舒宜阖着目,
没接我的话,
反倒开门见山道:
「你信上说,贵妃娘娘会来你这浴坊,你竟与毓贵妃相识?」
我指尖不停,
局促笑笑:
「倒也说不上相识。」
裴舒宜微微皱眉:
「那你怎知她会来…罢了,可知她何时来?」
我乖巧答话:
「不知。」
裴舒宜猛的睁开眼:
「你诓我?」
「不敢。虽不知贵妃娘娘何时来,但我有把握贵妃娘娘必会来,且娘娘若是来了,我定然通知夫人。」
章知州的独女,
去岁被贵妃娘娘的娘家侄子看上娶进了门。
京城路远,
纵然裴舒宜思念女儿,
也无法上京探望。
若贵妃娘娘要来徽州,
或许会念在絮儿是徽州人,
带着她一道回来看看。
见我言之凿凿,
以为我另有门路,
裴舒宜脸色稍霁:
「你果真有把握?」
我点点头:
「有的,夫人。但还需您配合我。」
裴舒宜:?
14.
我其实连毓贵妃姓甚名谁都是打听来的。
故而要想攀上这位娘娘,
实则很有些难办。
但,
徽州知府夫人的母亲,
与礼部尚书的夫人交好,
而礼部尚书的嫡女,
又恰好是贵妃娘娘的手帕交。
五人定律,
我只要能搭上知府夫人这条线,
就有希望搭上毓贵妃。
裴舒宜神情恍惚的听完我的计划,
半晌没说话,
片刻后冷笑一声:
「你要把生意做到皇室去,便拿我当铺路石?!」
「你如意算盘倒是打的好!你既知我与知府夫人相熟,你说的这些,我自己去做便是了,何必经你的手,替你忙活一场?」
我低头行礼:
「不敢。只是我与夫人所求相同,故而邀夫人前来。」
「经我的手,夫人不用费心谋划,也不用耗费银子,更不必欠下人情。只要您能让知府夫人来我这浴坊,后面的一切,自有我替夫人分忧。」
裴舒宜脸上的冰霜一点点土崩瓦解,
最后笑出声来:
「行,我上你这条贼船。」
「三日后,你在这儿等着,我把陆砚辞给你带来。」
「芋儿鸡呢?快带我去尝尝!」
15.
整整一个月,
揽泉宫都看似清清冷冷,
除了偶有几位贵夫人至,
再无闲客。
胡宗延却半句重话不敢说,
只一味的问我,
银子还够不够用?
他也看明白了,
这就是个烧钱的买卖,
赚的不是银子,
是人脉。
我笑笑:
「陆夫人素爱礼佛,若是能寻来一尊翡翠玉佛,放置揽泉宫,想必陆夫人更愿意常来。」
「听闻礼部尚书的嫡女,身子弱了些,若是能寻来些年份久远的灵芝雪莲就好了!」
「若是贵妃娘娘翻过年随陛下南下,那这娘娘用惯了的夜明珠、金丝楠木床榻、顾渚紫笋,怕是也都得备上!」
……
胡宗延见我说的煞有介事,
眉头紧锁的吩咐下去:务必砸重金安排妥当。
我心中暗暗嗤笑,
他若是早有这个觉悟,
也不至于掌着这么大个商行,
胡家却连个皇商都没混上。
胡宗延其人,老派,保守,固执。
若不是开业第一日裴舒宜来了,
他是断不舍得,
为了一个浴坊,
死命的砸钱。
可这还不够,
一个月后,
锦瑟带着浩浩荡荡一队青州贵妇赶来,
那额间的碧水珍珠衬得她倒也有了几分端庄:
「许昭,你不够意思。这么好的浴坊,怎么单单只开在这儿?!还得累的我们日日往徽州跑吗?」
胡宗延被她熟稔的口气震住,
有些摸不清状况,
眼前人分明是乘着青州知府的轿辇没错啊!
我暗暗翻了个白眼,
死丫头,
你好大的官威啊!
「夫君,这位是青州知府的少夫人,与我曾有一面之缘。你看,少夫人说…」
我话还没说完,胡宗延便立刻上道:
「是是是,少夫人说的有理,这就着手让人在青州建浴坊。到时候,还请少夫人前来捧场!」
我满意的勾起唇,
锦瑟则对着我得意一挑眉。
将锦瑟一行人安排在揽泉宫歇下,
我立刻又回了胡家。
「夫君,如今短短时日,揽泉宫的名声已经传了出去,现在正是各地贵夫人们趋之若鹜的时候,你看,要不要在兖州、衢州等几大州都建上浴坊?不仅玉宁择婿的选择多一些,咱们胡家往后的人脉也难以小觑啊!」
托裴舒宜的福,
我结识了知府夫人,
连胡宗延也被请去知府府上喝过一次茶,
这可是以往他从没有过的待遇。
胡宗延没有犹豫,
很快拨了银子。
我立马召来薛治:
「你先去一趟青州,让李广源亲自盯着浴坊建成。再命两个能力出众的,去兖州,至于衢州,你亲自去。一个月内,三个地方的浴坊都要建成,可听懂了?」
「是!主子放心!」
16.
次年三月,
皇上如往年一样南下。
如往年不同的是,
那位素来无欲无求的贵妃娘娘,
这回点名要去徽州瞧一瞧
于是天子入徽州的当天夜里,
揽泉宫便迎来了一位我期盼已久的贵人。
我一边让人快马加鞭去通知裴舒宜,
一边偷偷摸摸的打量着眼前的毓贵妃。
原以为是春风拂煦下的牡丹之姿,
没想到眉眼锋利,
谈笑间明媚爽朗,
像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上,昂扬挺拔的向阳花。
「你这地方,倒挺有意思,这些小玩意儿都新奇的很。你从哪儿淘来的?」
毓贵妃摩挲着一枚金刚指环,细细看上面雕刻的佛像。
我诚实道:
「民女有几艘商船,每年都出海,寻些大雍没有的小玩意儿。娘娘若是喜欢…」
毓贵妃摆摆手:
「我瞧个新鲜也就罢了,不好夺人之好。」
我愣住,这好容易把人引来了,
礼送不出去,还咋求人办事?
眼见着毓贵妃脸上神情不似作假,
我凝神片刻,接着道:
「说起来,民女还在海外寻到了些奇异的石头,娘娘可有兴趣一观?」
白芪立马捧上一匣子矿石,
赤红的红朱砂、晶莹的蓝铜矿、碧绿的孔雀石…
五颜六色里,
毓贵妃一眼看见了那黑漆漆的石块,
莹白素手轻轻一指:
「那是什么?」
我俯身下拜:
「是生矿,娘娘好眼光!」
「民女的商船偶然发现了几座矿山,想借娘娘之手献于圣上。」
「民女愿供奉黄金万两、各色奇珍异宝,以充盈娘娘的私库。」
毓贵妃撩起眼皮,
多年上位者的积压一瞬间散发出来:
「你胡家所求为何?」
我低着头:
「不为胡家。民女为自己而求,求圣上做主,严查户部侍郎,贺昀。」
只听一声轻笑:
「啧,不大聪明。」
17.
三日后,
我还是得以面见天颜。
皇上大约四十来岁,
虽着常服,周身的气度丝毫不减:
「毓贵妃说,你的商船发现了几座矿山?」
「是,北狄近年不断来犯,民女愿将所采之矿全部用来给我国将士做盔甲、刀剑,以强兵力。」我跪在地上,字字铿锵。
座上人似是愣了一瞬,
随即爽快笑道:
「好!你一女子,有如此胸襟!」
「想要什么赏赐?」
「民女想…」
毓贵妃突然出声:
「陛下,依我看,这贺昭如此赤忱心性,当封得一个乡主!」
我震惊的瞪大了眼睛,
不是,
几座矿山换个乡主,
这算不算卖官鬻爵啊?!
这种事情也是能当着皇上的面说的吗?!
可惜皇上缓缓摇头:
「你若是未嫁之身,封个乡主也无碍,可…」
我听明白了皇上的话中之意,
干脆利落的磕头:
「民女与夫君感情不睦已久,民女想要和离,请陛下准予。」
座上人不悦的皱起眉:
「贺氏,你竟为了荣华富贵,连夫君都不要了?!」
毓贵妃适时开口:
「陛下有所不知。那胡氏家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,这女子替他照顾儿女、操持家业,他却给她灌了不知多少避子汤,只为把家产牢牢攥在先夫人儿女手中。」
「您看她蹉跎了好些年,也没个一儿半女,臣妾瞧着也是可怜!不如您就允了她。」
好嘴,好嘴,
省得我自己卖惨了。
「不过这贺氏容貌出众,心性也好,不嫁入咱们皇室,实在是亏了!呀!正好惇亲王寡居许久,不如…」
皇上倒是挺有耐心,
由着毓贵妃说个不停。
我却一脑门的问号,
贵妃娘娘,
您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啊?!
惇亲王又是哪一位啊?
我偷偷抬头想瞧瞧这位贵妃到底什么意思,
就见毓贵妃火速投来一个「闭嘴、听话」的眼神,
我只好又低下脑袋,
行吧,
不就是嫁人吗,
我有经验。
再说人家好歹是个亲王,
我也不亏。
只是皇上能同意吗?
再者说,
这不用问问惇亲王吗?
谁知皇上没思索多久,
竟直接拍板说这事可行!
于是,
我晕晕乎乎的领旨谢恩。
毓贵妃与我擦身而过时,
吐出轻飘飘一句:
「如今你想查哪个侍郎,便查哪个侍郎!」
一丝冷香侵入鼻腔,
我骤然回神,
说话的人却步履不停,
只留下一个无比爽利的背影。
18.
皇上派了位公公随我回胡家。
胡宗延见宫里来了人,
大喜过望。
他朝我投来赞许的眼神,
我摸摸鼻子扭过头去。
好在公公三言两语,
说明白了圣意,
胡宗延僵在原地,
半晌才艰难转向我:
「为何?昭娘,我对你不薄…」
我直直望回去,
神情坦荡:
「我对你也不薄。」
胡宗延一噎,
脸色彻底阴沉下去。
那许公公人精一般,
略上前一步挡在我身前,
拂尘一扬:
「哎哟,这说的什么话!不日赐婚圣旨就要下来了。」
「往日种种,胡公子可莫要再提了!」
「痛痛快快签了这和离书,也能在王妃跟前卖个好。」
权势逼人,
胡宗延即使气的脸涨成了猪肝色,
也只得硬扯起笑脸,
一笔一划的在和离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。
许公公仔细检查一番,
满意的揣在自己怀里,
又转身冲我躬身行礼:
「贺姑娘,恭喜恭喜!老奴便先行告退了!」
胡宗延盯着许公公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,
才转头讥讽道:
「我早该知道,你这种女人,最爱攀权附贵!」
我笑笑:
「男子若有这机会,可比女人跑的快得多。」
「我总好过那些负心汉,既没有谋你财,也没有害你命,你说对不对?」
「况且,一日夫妻百日恩,我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谈。」
胡宗延恢复了些理智,
勉强压下心头怒意:
「你要谈什么?」
「我要将玉宁带入王府,往后她会以惇亲王继女的身份出嫁。从此她便是王公贵族的主母,而不再是人人看不起的商户女。你可愿意?」
胡宗延瞪大了眼睛,
颇有几分难以置信:
「真的?陛下也允?」
我点点头。
他又问:
「所以你要什么?」
我摇了摇头。
胡宗延不解的盯着我看了又看,
似乎想在我脸上找出一丝半点漏洞。
如毓贵妃所言,
我膝下无子,
唯独玉宁,
我养育了她十来年,
便也有了感情,视如己出,
为自己孩子做打算,
再正常不过了。
在踏出胡氏大门时,
胡宗延突然出声:
「昭娘!先前我是把你当作…可后来,我对你也是一片真心。」
「玉宁的事,谢谢你。」
我笑了笑,
径直往前走。
19.
与惇亲王大婚那日,
我见到了许久未见的贺昀。
他携妻儿前来赴宴,
高举着酒杯恭祝惇亲王大婚之喜,
却在看见我的脸时,
僵在了原地。
我笑着看过去,
年近半百,
贺昀仍称得上丰神俊朗,
周芩也仍然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,
而他们身后那位姑娘,
想来就是一人娇宠着长大的独女,
天真、明媚,又娇俏。
周芩显然也没有忘记我这张脸,
她惊慌又犹疑的看向贺昀,
却在他眼里,
看到了一样的震惊。
「好久不见。」
我笑眯眯道。
两人齐刷刷白了脸。
惇亲王是个憨厚性子,
不仅很快接受了皇兄突如其来的赐婚,
此时还轻轻搂住我的身子,
顺着我的话惊讶道:
「原来贺侍郎与王妃竟是旧识!」
嗯,怎么不算是旧识呢。
惇亲王大婚当晚,
户部侍郎的府邸燃起一把大火。
火光冲天之下,
有贼人趁乱翻进了户部侍郎的书房,
竟翻出了数十本行贿账本。
陛下震怒,
将贺府上下几十口人通通下了狱。
惇亲王端着果子来寻我:
「夫人,户部侍郎贺昀,他家着火了。」
我惊讶道:
「呀!可伤着人了?」
「那倒没有。但是贺侍郎的书房被翻了。」
「翻出什么了吗?」
「翻出好大一摞账册!」
「哦,那他惨了。」
「嗯?我还没说,夫人怎么知道他惨了?难道夫人知道那是行贿账册?」
我盯着眼前笑的人畜无害的圆脸,
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。
「夫人,我这亲王之位能安安稳稳坐到今日,靠的就是谨慎小心。」
「夫人若是再发…再行侠仗义,还请务必避人耳目。」
我悬着的心突然落了回去,
轻声问道:
「你是如何知道的?」
他敛了笑:
「你同贺侍郎打招呼时,虽然笑着,那笑却瘆人的很。你的身子也在抖,想来你与他并不是什么旧识,而是有仇,不共戴天之仇。」
「夫人也姓贺。所以,贺侍郎是你的生父,那贺夫人却不是你的母亲。你的生母,被他们害死了?」
我震惊抬眸,
却不觉眼泪早已汹涌而出。
20.
我去狱中探监。
周芩冲上来破口大骂:
「是你!是你这个毒妇!是你放的火,是你找的人!」
我抬起手拽住她的头发,
迫使她仰面看我:
「你还以为这是你一张嘴就能决定我命运的时候吗?」
「没有证据的话,可不好乱说。」
「污蔑皇室,你有几个脑袋够砍?」
贺昀想要拦,
却又讪讪的放下手,
只在一旁躬着腰:
「王妃,您别与她一般见识。」
又低声下气:
「昭昭,爹爹知道错了,你别怨爹爹。爹不想死。」
「你让王爷求求皇上…我若是死了,你娘该难过了。」
我气红了眼,
一把甩开周芩:
「你还敢提我娘?」
「我娘想死?」
「她那样爱干净爱漂亮的一个人,死的时候衣不蔽体!那时候你可有一丁点儿难过?!」
「为了功名利禄,为了讨周大小姐欢心,逼死拿万贯家财供你读书的发妻!把亲生女儿送进妓院!」
「贺昀,这几千个夜里,你是怎么睡得着的啊!」
好像有眼泪顺着脸庞滴落,
我没有擦,
只冲着他笑:
「你想活?」
「好啊,你若同意把你这宝贝女儿也送去醉春楼,我就去求皇上留你一条命。」
周芩失声尖叫,
一把将那女孩搂在怀里,
见贺昀试探着看过去,
她发了疯的挥舞着胳膊:
「你敢!贺昀,你敢!」
那女孩也哆嗦着哭喊:
「爹爹,我不要去!我不要去!」
贺昀挣扎了半晌,
最终还是哑着嗓子出声:
「只要我把她送去,你就能保我不死?」
地牢里一下子寂静无声,
他身后的两人呆若木鸡,
我似笑非笑:
「当然。我可是,惇亲王妃。」
贺昀喉结滚动,
握紧了拳头,
别过头去,
轻声道:
「好。」
我冷笑出声。
静静看着周芩扑上来发了疯般的与贺昀撕打,
看着角落里抖得似筛子似的小姑娘,
转身出了牢狱。
21.
三日后,
皇上口谕,
贺府上下,全员流放。
我使了点银子,
买通了几个人,
截走了贺昀。
也不知那母女俩发现贺昀不见了,
是喜还是悲呢。
清洗干净的贺昀穿戴整齐,
又恢复了往日清风朗月的模样,
我点点头,
嗯,
真是副漂亮皮囊。
贺昀语气欣慰:
「昭昭,你是个好孩子,像你娘,心善。」
我斜眼睨他:
「别废话了,南风馆的嬷嬷还等着呢!」
贺昀僵在了原地,
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:
「什、什么?」
被人丢到南风馆时,
贺昀仍在大喊大闹,
啧,
他一个逃犯,
话这么多是会要命的,
还好我心善:
「来人,绞了他的舌头。」
嬷嬷见惯了这些场面,
笑着奉承:
「姑娘放心,这刚开始啊都是这孤傲不屈的性子!」
「这儿啊,多的是法子,叫他软下身子来。」
我脸上的笑淡了些,
只冲着贺昀道:
「待够八年,你就自由了。」
看着贺昀满脸血污的被拖走,
我忽然生出了一丝茫然。
回到王府,
我给那个随身携带的、小小的木头牌位上了香,
又一个人静坐了许久,
直到憞亲王端着甜糕走进来,
他还是那副温和的笑模样:
「喏,吃点甜糕。」
「我夫人的手艺,打她走之后,我总是念着这一口。后来自己琢磨着琢磨着,倒也学了个七八分像,你尝尝。」
我抬眸看他,
心头酸涩,
眼眶也涨涨的。
他那副神情,
像极了我想娘时还要故作坚强的模样。
我捻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,
认真道:
「很好吃。」
他笑的眼睛更弯了。
22.
太阳光透过床幔温柔的洒在锦被上,
我悠悠睁开眼,
就见小言坐在榻边发呆。
「想什么呢?」
小言闻言回头,
苦恼道:
「姑娘,王爷瞧着挺喜欢你的,怎么不留宿呢?」
我噗嗤笑出了声:
「那不挺好,你姑娘我,到了这王府,才能睡个好觉!」
这倒不是我胡说,
憞亲王的两儿两女都已成家,
阖府上下只有我和憞亲王两个主子。
他那人又是个温吞性子,
我做什么他都不大计较,
这样事事都能由着自己的日子,
我很喜欢。
小言仍然皱着眉头:
「那总得有个孩子傍身啊!」
我笑笑:
「怎么没有?玉宁就是啊!」
「王爷还有四个孩子呢!」
小言翻了个白眼:
「话虽如此,可您一个人独守空床,就不寂寞吗?!」
我两手一摊:
「王爷若是留宿,我还得伺候他。若是能找个伺候我的…」
小言冲上来捂住我的嘴巴:
「姑娘您可是王妃了,慎言!慎言!」
我来了兴致,笑眯眯的拉开她的手:
「我是不行了。要不,给你挑两个?」
小姑娘欻的红了脸,
半晌又扭捏着问:
「真的吗?」
「那还能有假!」
正午,
院子里站了满满一排男人,
我饶有兴趣的看了又看,
小言却一声不吭,
我皱眉,
这丫头眼光够高呢!
「还没有看上的?」
「嗯…」
我拍拍手:
「再换一批。」
直到换到第三批,
薛治突然来了。
小言高兴的冲他挤眉弄眼:
「薛管事你来的正好,正挑着呢!快, 来帮忙参谋参谋!」
薛治扫了眼院子里满满当当的各色美男,
神情复杂,
他缓了一会儿,
三两步走到我旁边:
「咳…王妃若是没有选到满意的, 不如…考虑考虑我?」
小言看着薛管事红透的耳尖,
嘴巴张成一个大大的O,
半晌才蹦出一句:
「你你…你…王妃是给我选呢!」
看着薛治落荒而逃的背影,
和仍大为震惊的小言,
我笑的一抖一抖,
小几上的瓜果跟着落了满地。
等小言终于选出两个合心意的,
憞亲王突然出现在院门口。
看着满屋子的男人,
我有些慌乱的起身。
「夫人, 这…」
「原是我忘了嘱咐,若是要养面首, 万不能养在王府里。」
眼前人一副无奈又好脾气的模样,
这回不止小言了,
连我也张大了嘴巴。
好像怎么解释都不对,
我磕磕巴巴:
「不是、不是我…我, 这就让他们散了!」
「如此, 多谢夫人了!」
我干笑一声:
「应该的、应该的…」
23.
成为憞亲王妃的次年,
我儿玉宁出嫁,
八抬大轿、明媒正娶,
风风光光下嫁给了太子太傅之孙。
同年,
徽州胡氏成为全国第三大皇商,
胡氏盈利十分之一,
以各种方式流入我的私库。
三年后,
青州李氏、徽州胡氏、兖州张氏、衢州魏氏,
牵头组建了今朝船⾏,
⾃此开启本朝海上贸易盛况。
为感念圣恩,
船⾏主动上缴三成盈利以充盈国库,
圣⼼大悦,
亲赐匾额。
又五年,
憞亲王薨。
我带着⼀众儿孙替其守灵,
白幡飘动,
我耳畔竟也生出了⼀丝银发。
24.
「王妃,南风馆来人,问那⼈如何处置?」
「押去北疆、与他妻⼥团聚吧…」
⼈上了岁数,
就是慈悲心肠。
只是不知,
这世道,
那周芩有没有本事带着幼⼥活下去,
⼜是否对贺昀生存怨恨。
但这一切,
都与我⽆关了。
25.
秋⻛⼜起,
小⾔在院子⾥燃起了炭火,
铁丝网上咕嘟嘟煮着燕窝⽜乳,
我和毓贵妃一人⼀把羊⾁串,
咬的满嘴冒油。
梧桐树下,
有俊俏郎君抚琴奏乐、身着薄纱起舞,
我看到兴起处,
举着⽺⾁串拍⼿叫好。
薛治站在我身后,
温柔替我披上披风:
「当心着凉。」
-完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