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
北疆的风,一年到头都带着沙子,刮在脸上,像钝刀子割肉。林玥星躺在校场的沙土地上,大口喘着气,汗水混着泥水从额角流下来,钻进衣领,一片黏糊。
“三姑娘,服不服?”一个脸上带疤的老兵咧着嘴笑,伸手想拉她。
林玥星没接那只手,自己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,拍了拍屁股上的土。“王叔,下次我肯定摆倒你!”
她是个穿越来的魂,糊里糊涂就成了这镇北侯府的三小姐。原来的身子是个病秧子,没熬过去,倒让她这个在军营里混过的人捡了便宜。嫡母王氏总想把她按在绣架前,学那烦人的女红,可她一拿起针,就跟拿了烧火棍似的别扭。只有在这校场上,跟这群糙汉子摔摔打打,她才觉得浑身畅快。
回到那四四方方的侯府,还没进自己那小院,嫡母身边的大丫鬟碧螺就等在月亮门那儿了,脸上挂着标准的笑:“三姑娘,夫人请您过去一趟。”
正屋里,王氏端坐着,手里捻着一串佛珠。见林玥星一身尘土走进来,她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,没说话,只是轻轻叹了口气。那叹气声比骂她还让人难受。
“母亲。”林玥星规规矩矩行了个礼。
“星儿,”王氏放下佛珠,“前日请来的那位苏嬷嬷,今早……递了辞呈,说是本事不够,教不了侯府千金。”
林玥星低头看着自己磨毛了的鞋尖,没吭声。那嬷嬷非要她走什么小碎步,她一个没收住,直接把人家撞进了荷花缸里。
“你父亲和兄长们在边关拼命,为的是家国安宁。你身在府中,就算不能为父分忧,也该……”王氏的话没说完,又被一声叹息打断。“罢了,你去吧。换身衣裳,像什么样子。”
林玥星退出来,走到院子里,听见屋里王氏对心腹妈妈低语:“……这野性子,将来可怎么说人家?我真是对不起侯爷……”
她心里有点堵,又有点烦。凭什么姑娘家就该被关在笼子里?她捏了捏拳头,指关节咔吧作响。正闷着头往前走,忽然听到前院一阵急促的马蹄声,夹杂着军士粗哑的吆喝。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地跑过:“边关急报!突厥崽子又他娘来抢粮了!”
林玥星脚步一顿,眼睛猛地亮了。她猫着腰,没回自己院子,反而朝着后门马厩的方向溜去。心里一个声音在喊:去他的规矩,老娘要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!
2.
夜里的风更冷了,吹在皮袄上嗖嗖往里钻。林玥星趴在一个小土坡后面,嘴里叼着根枯草杆,眯眼看着坡下那个不大的突厥营地。总共也就二三十人,正围着篝火,撕扯着抢来的羊腿,呜哩哇啦说着她听不懂的话。
她身后,跟着五个被她临时拉来的侯府亲兵,都是半大小子,平时跟她玩得好的。个个脸上又是紧张又是兴奋。
“三姑娘,咱……真动手啊?”一个叫铁蛋的亲兵咽了口唾沫。
“怕了?”林玥星斜他一眼,“就这点胆子,以后怎么跟我爹上阵杀敌?”
她观察了一会儿,指着一个落单去撒尿的突厥兵,“就他。二牛,你从左边摸过去。铁蛋,右边。动作快点,别弄出声音。”
两个小子像狸猫一样潜了过去。片刻后,传来一声闷哼,那突厥兵被拖进了草丛。
林玥星带着剩下的人,利用地形和夜色,用同样的办法,悄无声息地解决了外围几个哨兵。她心里盘算着,缴了他们的马匹和武器,烧了营帐,够这帮家伙喝一壶的。
行动出乎意料地顺利。篝火噼啪作响,掩盖了细微的动静。眼看就要得手,林玥星心头一松,压低声音对凑过来的铁蛋炫耀:“瞧见没?打仗靠的是脑子!就他们这布置,漏洞跟筛子似的,要是大部队从西边那个山口摸进来……”
她说得起劲,没注意到不远处一块“石头”轻微地动了一下,一双锐利的眼睛在黑暗中记下了她的话,随后又悄然隐没。
得手后,几人骑着缴来的矮脚马,兴高采烈地往回溜。铁蛋忍不住问:“三姑娘,你刚说的那个山口,真有那么险?”
林玥星得意地一扬下巴:“那当然!我爹的布防图我……我猜的!”她差点说漏嘴,赶紧岔开话题,“回头把马卖了,请你们喝酒!”
几个小子一阵低呼。快到侯府后墙时,林玥星突然觉得后颈一凉,好像被什么东西盯上了。她猛地回头,只看见黑黢黢的街角,空无一人。她甩甩头,肯定是自己多心了。
3.
第二天晌午,林玥星正梦见自己骑着高头大马在草原上奔跑,就被一阵喧哗吵醒了。碧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,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慌:“三姑娘,快起身!宫里来人了,侯爷让您立刻去前厅接旨!”
前厅里,香案已经摆上。父亲林啸天穿着家常便服,脸色铁青地站在最前面。嫡母王氏站在他身侧,脸色苍白,手指紧紧绞着手帕。大哥、二哥不在府中。
一个面白无须的太监,捧着明黄的绢帛,尖着嗓子宣读:“……镇北侯治家不严,纵女行凶,泄露军机……念其往日功劳,不予深究……着其女林玥星,即日启程,入京于国师府邸,学礼仪,正心性……钦此——”
“泄露军机”四个字像锤子一样砸在林玥星头上。她猛地想起昨晚自己在那土坡后对铁蛋说的话,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头顶。那个山口……真的有埋伏?她被人听去了?
林啸天接过圣旨,手背青筋暴起。他什么都没说,只深深看了林玥星一眼,那眼神里有愤怒,有失望,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疲惫。
传旨太监一走,王氏的眼泪就落了下来,不是哭林玥星,是哭侯府:“这可怎么是好……京城那是虎狼窝啊,星儿她一个人……”
“虎狼窝也得去!”林啸天声音沙哑,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定,“难道真要等满门抄斩的圣旨下来吗?”他看向林玥星,语气沉重,“星儿,爹知道你委屈。但这次,你必须去。去了,是质子,也是一线生机。留在北疆,才是死路一条。”
林玥星跪在地上,指甲掐进了掌心。她不怕去京城,她是恨自己连累了父兄,连累了侯府。原来,自由是要付出代价的。
“我去。”她抬起头,声音不大,却异常清晰。
下午,她正在房里默默收拾她那几件简单的行李,一个小厮来报:“三姑娘,门外有位陆公子求见,说是……来给您送行。”
林玥星愣了一下,陆公子?她走到门口,看见一个穿着宝蓝色锦袍的少年站在那儿,身姿挺拔,面容俊秀,嘴角天然带着点上扬的弧度,是江南首富的独子,陆明远。他常年来往北疆做生意,跟她算是熟识。
“你怎么来了?”林玥星有些意外。
陆明远看着她脚边那个寒酸的小包袱,笑了笑,露出一口白牙:“听说你要进京见见世面,我正好也要回去。路上搭个伴?别的不说,管你一路好吃好喝,银子管够。”
他话说得轻快,眼神却认真。林玥星看着他那张比姑娘还好看的脸,心里那点离愁别绪和沉重,忽然就被冲淡了些。她扯了扯嘴角:“行啊!正好缺个付账的。”
4.
马车颠簸了将近一个月,终于到了京城。林玥星撩开车帘一角,看着外面车水马龙、人声鼎沸的街道,只觉得眼花缭乱。这里的楼比北疆高,人也比北疆多,连空气里都飘着一股子说不清的香料味和……拘束感。
国师府坐落在一条安静的巷子里,朱漆大门,石狮子威严。门槛真高,林玥星差点被绊了一下,幸亏陆明远在后面虚扶了一把。
管家引着他们往里走,穿廊过院,规矩大得吓人,连脚步声都听不见几个。终于在一处花厅停下,管家躬身:“请林姑娘稍候,国师大人即刻便到。”
厅里已经坐了两个人。一个穿着月白长袍,面容清俊,气质冷得像山巅的雪,正垂眸看着手里的茶杯,仿佛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。这是国师之子,楚文瑾。另一个穿着暗纹锦袍,年纪稍长,眉目温润,但那双眼睛看过来时,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打量。他冲陆明远微微点头,目光掠过林玥星,顿了顿,未有表示。林玥星猜,这大概就是那位七皇子,李玄宸。
“哟,这就是北疆来的林三姑娘?”一个娇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。一个穿着桃红撒花裙的少女走了进来,容貌明媚,眼神却像小刀子似的上下刮着林玥星那一身半旧不新的骑射服,“我是楚嫣然。父亲让我来看看,有什么能帮衬的。”话是客气话,语气里的鄙夷藏都藏不住。
林玥星没说话,只是挺直了背脊。她知道自已这身打扮在这里格格不入。
国师楚云深很快来了,是个面容清瘦、眼神深邃的中年人。他没多问什么,只简单交代了几句府里的规矩,便让管家带林玥星去给她安排的院子“静心斋”。
院子很精致,小巧玲珑。领路的婆子皮笑肉不笑地说:“姑娘以后就在这儿安心住下,学学规矩。京城不比北疆,姑娘家要贞静贤淑。”
晚上,林玥星躺在铺着软缎的床上,翻来覆去睡不着。床太软,屋子太香,外面太安静。她爬起来,走到院子里,对着月光,慢慢打了一套军体拳。拳风划破寂静,带着北疆的粗犷气息。
一套打完,微微出汗,心里那点憋闷才散了些。她一抬头,看见对面廊下阴影里,不知何时站了个人。月光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影,是七皇子李玄宸。他静静地看着她,眼神晦暗不明。
林玥星心里咯噔一下。
5.
第二天天没亮,林玥星就被丫鬟叫醒,梳洗打扮,送去学堂。学堂设在国师府的一个偏院里,一起学习的除了楚嫣然,还有几位郡主、官家小姐。
第一堂课是仪态。教习嬷嬷是个严肃的老太太,手里拿着一根戒尺。
“行,要如弱柳扶风。”嬷嬷示范着,脚步轻盈,裙摆纹丝不动。
林玥星学着走,觉得自己像个刚学会走路的鸭子,左右摇摆。
“站,要如芝兰玉树。”
林玥星挺直腰板,却显得僵硬。
“坐,要娴静优雅。”
林玥星坐下,下意识就想跷二郎腿,硬生生忍住。
楚嫣然和几个贵女在一旁掩嘴低笑。只有坐在她斜前方的一个穿着水蓝色衣裙、气质温婉的少女,回头对她善意地笑了笑。林玥星后来知道,她是长公主的女儿,叫萧月华。
嬷嬷走到林玥星面前,用戒尺轻轻点了点她的肩膀:“肩放松,背挺直,头微低,眼睛看下面……对,就是这样,要让人感受到女子的柔顺。”
林玥星按她说的做,脖子都快僵了。她忍不住想,在北疆,她这样走路,早就被风沙糊一脸,被石头绊倒八百回了。
休息时,楚嫣然端着茶杯,慢悠悠地走到林玥星面前,声音不大不小,刚好能让周围人都听见:“林姑娘在北疆,想必没学过这些吧?也难怪,边塞苦寒,能活下来就不易了。”
几个贵女附和着低笑。
林玥星握了握拳头,又松开。她看着楚嫣然,忽然咧嘴一笑,露出两颗小虎牙:“楚姐姐说的是。我们北疆确实没这么多讲究。我们那儿,姑娘家也能骑马射箭,遇到突厥崽子,抄起家伙就能上。不像京城,连走路都得算计着步子大小,累得慌。”
她这话一出,楚嫣然脸上的笑容僵住了。萧月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,随即垂下眼帘。
下午是骑射课,地点在城外的皇家猎场。林玥星换上了自己带来的那套旧骑射服,顿时觉得浑身自在。
马厩里,贵女们都在挑温顺的小母马。林玥星径直走到一匹看起来脾气不太好的枣红马前,那马喷着响鼻,不让生人靠近。
养马的小太监赶紧拦着:“林姑娘,这马性子烈,您换一匹吧?”
林玥星没理他,伸手摸了摸马的脖颈,凑到它耳边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,那马居然慢慢安静下来。她利落地备好鞍子,翻身而上,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千百遍。
到了场上,贵女们大多是慢跑几圈,做做样子。轮到林玥星时,她一夹马腹,枣红马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。她在马上俯身、侧挂、甚至能在疾驰中俯身捡起地上的箭矢,引得场边护卫的军士都忍不住低声喝彩。
七皇子李玄宸和楚文瑾也在场边观看。李玄宸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在马背上肆意飞扬的红色身影,指尖轻轻摩挲着马鞭。楚文瑾则微微皱眉,不知在想什么。
课程结束,林玥星牵着马往回走,心情难得舒畅。却见李玄宸走了过来,挡在她面前。他比她高一个头,阴影笼罩下来。
“林姑娘好骑术。”他开口,声音平和。
“谢殿下夸奖。”林玥星垂下眼,学着早上学来的礼仪。
“只是,”李玄宸话锋一转,“京城不是北疆。太过刚强容易折断,林姑娘还需……收敛些。”
他说完,深深看了她一眼,便转身离去。
林玥星看着他的背影,慢慢皱起了眉。这话,是提醒,还是警告?
6.
国师府的规矩,卯时起身,辰时吃饭,巳时开始学功课。林玥星坐在窗明几净的书房里,听着夫子讲《女诫》,只觉得那些字像苍蝇一样在眼前乱飞。什么“卑弱第一”,什么“专心第五”,听得她直想打哈欠。
旁边的楚嫣然听得认真,偶尔还能接上夫子的话,引来几声赞许。萧月华则始终端庄地坐着,姿态完美无瑕。林玥星偷偷在桌下活动了一下发麻的脚趾,心想这比蹲马步还累。
下午是琴课。教琴的先生拨弄着古琴,声音清越。轮到林玥星时,她看着那七根弦,如同看天书。她伸出手,手指上还有拉弓留下的薄茧,一拨弦,发出“铮”一声刺耳的杂音。楚嫣然立刻用手帕掩住了嘴,肩膀微微耸动。萧月华轻轻摇了摇头,似有惋惜。
“林姑娘,”琴先生皱眉,“指法不对,心也不静。弹琴如做人,需心平气和。”
林玥星低头看着琴弦,没说话。她心里有草原的风,有战马的嘶鸣,唯独没有这方寸之间的平和。
隔了几日,楚嫣然做东,在府中水榭办了个小茶会,请了几位相熟的贵女,也“顺带”请了林玥星。水榭里熏着香,摆着精致的茶点和时令鲜果。贵女们穿着绫罗绸缎,言笑晏晏,讨论着最新的衣料花样和京城趣闻。
林玥星坐在角落,显得有些局促。她不太插得上话,只觉得那些香粉气味混在一起,熏得人头晕。
一位穿着鹅黄衣裙的郡主,忽然将话题引到了她身上:“林姑娘从北疆来,想必没见过这等细点吧?快尝尝,这可是京里八味斋的师傅做的。”
话听着客气,眼神里的优越感却明晃晃的。几个女孩都看了过来,等着看她的反应。
林玥星看着眼前那块做得像朵花似的点心,拿起,一口就塞进了嘴里。点心很甜,也很腻。她嚼了嚼,咽下去,然后端起旁边的茶杯,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,像喝酒似的。
众女:“……”
林玥星抹了下嘴,实话实说:“太甜了,齁得慌。不如我们北疆的烤羊腿实在。”
水榭里瞬间安静下来。楚嫣然脸上的笑容几乎挂不住。萧月华适时地开口打圆场,说起长公主府上新得了一盆罕见的兰花,才将话题岔开。
茶会散后,林玥星独自往回走。经过花园假山时,听到两个负责洒扫的婆子在窃窃私语。
“……就是个野丫头,也不知国师大人留她在府里做什么?”
“嘘!小声点!听说啊,是北疆那边……犯了事,送来当质子的……”
“怪不得……瞧那言行举止,真是上不得台面,白瞎了那张脸……”
林玥星的脚步顿住了,手指微微蜷缩。她没回头,径直走了过去,背脊挺得笔直。直到回到静心斋,关上门,她才靠在门板上,慢慢吐出一口浊气。原来,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质子。她看着铜镜里那张逐渐长开、越发娇艳的脸,第一次感到一种无力的愤怒。
7.
在国师府憋了几天,林玥星实在受不了了。她瞅了个空子,换上最不起眼的青色布裙,从后角门溜了出去。
京城的集市比北疆的繁华百倍。叫卖声、吆喝声、孩童的嬉闹声混杂在一起,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。她深深吸了口气,这才是人待的地方!
她在各个摊子前流连,看捏面人的,看吹糖人的,买了个热乎乎的芝麻烧饼,边走边啃,感觉自在多了。
走到一个拐角,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。挤进去一看,是个头发花白的卖艺老人在拉胡琴,琴声苍凉。几个穿着绸衫、歪戴帽子的混混,正踢翻老人装铜钱的破碗,骂骂咧咧:“谁准你在这儿摆摊的?交钱了吗?”
老人瑟缩着,连连作揖。
林玥星眉头一拧,手里的半个烧饼捏紧了。她正要上前,却有人比她更快。
一个身影从旁边闪出,动作快得只留下残影。只听“砰砰”几声闷响,那几个混混便哎哟叫着倒在了地上。
那是个身材高大的少年,穿着不同于中原的服饰,皮肤是健康的麦色,眉眼深邃,带着一股野性的桀骜。他拍了拍手,像是掸掉什么灰尘,用带着异族口音的官话对那几个混混喝道:“滚!”
混混们连滚带爬地跑了。
林玥星看着那少年,觉得有点眼熟。那少年也看向她,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下,随即落在她手里的半个烧饼上,忽然咧嘴一笑,露出一口白牙:“姑娘,你的饼,要掉了。”
林玥星这才回过神,发现自已刚才太用力,把饼捏变形了。她有些尴尬。
那少年却不在意,走到老人面前,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碎银子,放进老人手里,然后转身就走。
“喂!”林玥星下意识叫住他,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少年回头,扬了扬眉毛:“赵崇安。”说完,便汇入人流,不见了踪影。
赵崇安……林玥星想起来了,是那个住在驿馆的匈奴质子。她看着少年消失的方向,心里有些异样。这人,跟她想象中凶神恶煞的匈奴人不太一样。
她也没了闲逛的心思,准备回国师府。刚走到离府邸不远的一条巷子口,就看见陆明远等在那里,手里还拿着一个油纸包。
“你去哪儿了?让我好找。”陆明远看到她,松了口气,把油纸包递过来,“刚出锅的酥油饼,你以前不是说想吃京城的这个?”
林玥星接过,还是温热的。她看着陆明远那张俊脸,忽然问:“陆明远,你知道赵崇安吗?”
陆明远脸上的笑容淡了些:“匈奴那个质子?你怎么知道他?”
“刚才在集市上碰到了。”林玥星咬了口酥油饼,含糊地说,“他好像……没那么讨厌。”
陆明远看着她沾了饼屑的嘴角,眼神微沉,没说话。
8.
陆明远在京城混得如鱼得水。他靠着雄厚的财力和对商机的敏锐嗅觉,很快就在京城最繁华的地段盘下了几个铺子,做起了绸缎和药材生意。他出手大方,为人又活络,三教九流的人都愿意跟他打交道。
这日,他包下了京城最好的酒楼“醉仙楼”的雅间,宴请几位关键的官员和皇商。席间杯盏交错,言笑晏晏。陆明远谈笑风生,既不显得巴结,又给足了对方面子。
“陆公子年轻有为,将来必定是商界翘楚啊!”一个胖乎乎的官员拍着他的肩膀。
“李大人过奖了,晚辈初来乍到,还需各位叔伯多多提携。”陆明远笑着给他斟满酒,顺手将一张轻飘飘的银票塞进了对方的袖袋里。
那官员捏了捏袖口,脸上的笑容更真诚了几分。
酒过三巡,话题不知怎的绕到了北疆。
“听说最近突厥不太安分,镇北侯那边,压力不小啊。”一个皇商状似无意地说。
陆明远端着酒杯的手稳如磐石,脸上笑容不变:“边关之事,我等商人不敢乱说。只是希望天下太平,这商路才能畅通,大家才有钱赚嘛。”
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回了生意上,心里却敲起了警钟。这些人突然提起北疆,绝非偶然。
宴席散后,陆明远回到自己在京城购置的小院。他的心腹随从阿福迎上来,低声道:“公子,查到了。最近确实有些风言风语,说镇北侯……拥兵自重,尾大不掉。”
陆明远眼神一冷:“源头呢?”
“还在查,似乎……跟宫里有些关系。”阿福声音更低。
陆明远走到窗边,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。京城的水,比他想象的还要深。他拿出账本,开始计算最近的支出和可能的打点方向。要让林玥星在京城平安,光有钱还不够,还得有势。而最快的攀附权势的方法,就是找对那棵大树。
几天后,七皇子李玄宸在别院设宴,邀请了一些年轻的世家子弟和官员,陆明远也在受邀之列。席间,李玄宸对陆明远颇为看重,与他聊了不少经济民生的话题。
宴会结束时,李玄宸单独留下了陆明远。
“陆公子是聪明人,”李玄宸把玩着一块玉佩,语气平淡,“如今朝廷国库不算充盈,北疆、南疆,处处都要用钱。像陆公子这样心怀家国的商人,朝廷是需要……”
9.
萧月华做东,在长公主府的花园里办了一场赏菊宴。请柬送到静心斋时,林玥星本不想去,但送请柬的嬷嬷特意提了一句:“月华小姐说,林姑娘初来京城,多认识几个朋友也是好的。”
话说到这份上,再推辞就显得不识抬举了。
长公主府的花园比国师府还要精致几分,各色菊花争奇斗艳。贵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,品茶,赏花,低声说笑。林玥星依旧觉得格格不入,只安静地坐在角落,看着池子里的锦鲤游来游去。
萧月华倒是很照顾她,时不时过来与她说几句话,介绍园中的景致,态度温和亲切。相比之下,楚嫣然偶尔投来的目光,就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意。
“林妹妹这身衣裳料子倒是特别,是北疆带来的吧?”一个穿着绯色衣裙的贵女忽然问道,语气里带着探究。
林玥星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半新的湖蓝色缎裙,是嫡母给准备的,料子其实不错,只是款式简单,比不上京中流行的繁复绣样。“嗯。”她简单应了一声。
那贵女掩嘴一笑:“北疆苦寒,想必也没什么好衣料。改日我送妹妹几匹苏杭的新缎子。”
林玥星皱了皱眉,没接话。
赏菊宴进行到一半,众人移步水榭用茶点。林玥星起身时,感觉腰间一松,下意识一摸,脸色顿时变了——父亲给她的那块贴身羊脂玉佩不见了!
那玉佩不值什么钱,却是父亲在她十岁生辰时送的,她一直贴身戴着。
她急忙沿着来路低头寻找,神色焦急。
“林妹妹在找什么?”萧月华关切地问。
“我的玉佩不见了。”林玥星头也不抬。
动静引来了其他人。楚嫣然也走了过来,慢悠悠地道:“哦?玉佩不见了?可是块好玉?莫不是被哪个手脚不干净的……”她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周围侍立的丫鬟仆妇。
林玥星猛地抬头看她:“那是我爹给我的!”
场面一时有些尴尬。萧月华忙打圆场:“许是掉在路上了,大家帮着找找。”
众人散开寻找,却一无所获。林玥星的心一点点沉下去。那块玉对她而言,意义非凡。
宴席不欢而散。回到国师府,林玥星坐在窗前,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,心里又气又闷。那不是一块普通的玉,那是她在北疆的家,是父亲粗糙手掌的温度。
10.
玉佩丢失的第二天,一个意想不到的流言开始在京城某些圈子里悄然流传。
说是镇北侯家的三小姐,行为不检,与那匈奴质子赵崇安来往过密,甚至将贴身的玉佩送给了对方,以表……心意。
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,连那玉佩的样式都描述得大差不差。
这流言很快就通过陆明远布下的耳目,传到了他的耳中。他当即摔碎了一个茶杯,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。
“查!”他只对阿福说了一个字。
阿福的效率很高,不过半日,便查到了源头——是长公主府上一个负责采买的小管事,在酒桌上吹牛说出来的。再往下深挖,那小管事前几日曾与楚国公府的一个远房亲戚一起喝过花酒。
陆明远坐在书房里,手指轻轻敲着桌面。楚嫣然……果然是她。手段不算高明,却足够恶毒。女子名节大过天,这流言若是坐实,林玥星这辈子就毁了,连带着镇北侯府都会蒙羞。
他没有立刻告诉林玥星,而是带着查到的证据,去求见了七皇子李玄宸。
李玄宸在书房接见了他,听完他的陈述,脸上没什么表情。
“陆公子以为,此事该如何处置?”李玄宸淡淡地问。
陆明远躬身:“殿下明鉴。此事关乎林姑娘清誉,亦关乎两国邦交。赵崇安毕竟是匈奴质子,若因此事引起不必要的误会,恐生边衅。”
他把事情拔高到了国家层面。
李玄宸看了他一眼,眼神深邃:“孤知道了。此事,孤会处理。”
几天后,在一次宫廷小宴上,李玄宸状似无意地提起京城流言蜚语甚多,竟有人编排到匈奴质子和功臣之女头上,实属不该。皇帝闻言,皱了皱眉,并未多言,但此后不久,那个传播流言的小管事就因为“手脚不干净”被长公主府发卖了出去。楚嫣然也被楚国公叫去训诫了一番,禁足半月。
流言很快平息下去,仿佛从未发生过。
林玥星是事后才从陆明远口中得知此事的全过程。她愣了很久,看着陆明远,轻声问:“你……为什么要帮我?”
陆明远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脸,心里一软,想伸手摸摸她的头,又忍住了,只笑了笑,露出惯有的那种带着点痞气的表情:“咱们可是从小一起掏鸟蛋的交情,我不帮你帮谁?再说,你要是在京城名声坏了,我以后回北疆,怎么跟侯爷交代?”
林玥星知道他不只说这些,心里有些暖,又有些乱。她低下头,看着自己的鞋尖,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,这京城的繁华底下,藏着能淹死人的暗流。而陆明远,在她不知道的地方,已经为她挡掉了一次危机。
11.
经历了玉佩风波,林玥星在国师府更加沉默。她每日按部就班地去学堂,学习那些让她头大的礼仪和女红,剩下的时间,大多待在静心斋里,或是去府中那个小小的校场活动筋骨。
这日午后,她又在校场练习射箭。箭矢离弦,笃笃笃地钉在靶心上,力量十足,准头却稍欠。
“手腕再沉三分,肩放松。”
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。
林玥星回头,看见楚文瑾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。他依旧穿着素色的长袍,神色淡漠。
她依言调整,再射一箭,果然稳了不少。
“谢谢。”她道。
楚文瑾没应声,只是走到一旁的兵器架前,取下一柄木剑,自顾自地练了起来。他的剑法不像北疆军中的那般大开大合,而是灵动飘逸,带着一种独特的美感,但每一招每一式都透着凌厉。
林玥星在一旁看着,不知不觉看出了神。她发现,这冷冰冰的国师之子,在练剑的时候,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。
一套剑法练完,楚文瑾额角微微见汗。他收势,看向林玥星:“你看懂了?”
林玥星老实摇头:“看不懂,但觉得厉害。”
楚文瑾似乎勾了一下嘴角,极快,快得让林玥星以为是错觉。“剑道如琴道,心静则意专。”他说完,将木剑放回原处,转身离开了。
林玥星看着他的背影,挠了挠头。这人,真是怪得很。
自那以后,她在校场偶尔会遇到楚文瑾。他话很少,有时会指点她一两句武艺上的关窍,虽然语气依旧冷淡,但并无恶意。林玥星发现,这位国师之子,似乎并不像他妹妹那样排斥自己。
与此同时,陆明远来看她的次数也多了起来。有时带些新奇的小玩意儿,有时是各地的吃食。他绝口不提外面的风风雨雨,只跟她讲生意上的趣事,或是京城里新流行的笑话,逗她开心。
林玥星能感觉到,陆明远在用他的方式,小心翼翼地护着她,驱散她身边的阴霾。看着他谈笑风生的样子,她心里那点因为流言而产生的郁气,也渐渐散了。
这天下学回来,她看到窗台上放着一个崭新的锦盒。打开一看,里面是一块质地温润的青玉玉佩,样式简单大方,下面压着一张字条,是陆明远那略显潦草的字迹:“旧的不去,新的不来。戴着玩。”
林玥星拿起那块玉,触手生温。她摩挲着光滑的玉面,嘴角慢慢弯起了一个弧度。她把玉佩系在腰间,对着铜镜照了照,觉得……还挺好看。
12.
天气渐渐转凉,京城入了秋。这日,林玥星收到陆明远派人送来的口信,约她酉时在城南的“墨香斋”见面,说是有北疆的新鲜玩意儿给她。
林玥星难得有些雀跃。她向管家报备了一声,只带了两个国师府配给她的、不太情愿的小丫鬟,便出了门。
墨香斋在一条相对安静的街上。林玥星到的时候,天色已经有些暗了。铺子里没什么人,伙计说陆公子还没到,请她稍候。
她等了一会儿,觉得闷,便走到店外透气。两个小丫鬟远远地跟着,低声抱怨着天气冷。
就在这时,变故突生!
几条黑影从旁边的暗巷里窜出,直扑林玥星!这些人动作极快,手里拿着明晃晃的短刀,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亡命之徒!
“姑娘小心!”一个小丫鬟吓得尖叫。
林玥星瞳孔一缩,几乎是本能地侧身躲过最先刺来的匕首,同时一脚踹向对方手腕!她在北疆学的都是战场上搏命的招式,简单直接,但骤然遇袭,对方人多,她瞬间落了下风。
眼看另一把刀就要划到她的后背,突然——
“嗖!”一支羽箭破空而来,精准地射穿了那名刺客的手腕!
刺客惨叫一声,匕首落地。
林玥星猛地回头,只见街口,赵崇安骑在一匹黑马上,手里还握着一张弓,眼神锐利如鹰。他身后跟着几个匈奴护卫。
“抓住他们!”赵崇安用匈奴语大喝一声,率先策马冲了过来。
那些刺客见势不妙,想要撤退,却被赵崇安和他的护卫缠住。林玥星也反应过来,抄起路边一根不知道谁家晾衣服的竹竿,加入了战团。她招式狠辣,专攻下三路,与赵崇安的彪悍打法竟配合得颇有默契。
混乱中,一个刺客见无法得手,吹了声尖锐的口哨,剩余几人迅速分散,钻入小巷,消失不见。
赵崇安没有去追,他跳下马,走到林玥星面前,眉头紧锁:“你没事吧?”
林玥星气息微喘,摇了摇头,看着地上留下的血迹和那支箭,心有余悸:“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
“路过。”赵崇安言简意赅,他打量了一下林玥星,确认她没受伤,才道,“京城不安全,你以后少出门。”
这时,陆明远才急匆匆地赶来,看到现场的混乱和站在林玥星身边的赵崇安,脸色一变:“星儿!怎么回事?”
林玥星把事情简单说了。陆明远听完,脸色更加难看,他先向赵崇安郑重道谢:“多谢赵公子出手相助。”
赵崇安摆了摆手,目光在陆明远和林玥星之间转了一圈,翻身上马:“举手之劳。走了。”说完,便带着护卫离开了。
陆明远看着他的背影,眼神复杂,然后转向林玥星,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:“从今天起,没有我或者可靠的人陪着,你不准再独自出门!”
林玥星看着他紧绷的侧脸,第一次没有反驳。
13.
暗巷遇袭的事情,虽然被陆明远和国师府联手压了下去,没有引起大的风波,但显然惊动了一些人。
几天后,七皇子李玄宸派人送来请帖,邀请林玥星三日后前往他在京郊的别院“枫晚亭”参加一场小型的赏枫诗会。
帖子是直接送到静心斋的,措辞客气,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。
林玥星拿着那张精致的帖子,心里有些打鼓。她看向坐在对面,正在查看她近日功课的楚文瑾——国师最近似乎有意让他多“关照”一下林玥星的学业。
“我必须去吗?”她问。
楚文瑾抬起眼皮,看了她一眼,声音平淡:“七皇子相邀,是殊荣。”
“可我不会作诗。”林玥星实话实说。
“无人强求你夺魁。”楚文瑾合上她的字帖,那上面的字依旧像狗爬,“去看看便是。七皇子……或许有话对你说。”
林玥星心里一动。有话对她说?关于那天的刺杀?
三日后,陆明远亲自来接她。马车里,他仔细叮嘱:“去了之后,跟紧萧月华或者……尽量待在人多的地方。七皇子心思深沉,你凡事多留个心眼。”
枫晚亭坐落在西山脚下,此时漫山遍野的枫叶正红得如火如荼。别院里已经来了不少年轻公子和贵女,衣香鬓影,言笑晏晏。
林玥星依旧是最格格不入的那个。她穿着陆明远为她新置办的鹅黄色衣裙,料子华贵,样式也是时新的,但她总觉得束手束脚。
李玄宸作为主人,周到地招待着每一位客人。他看到林玥星,只是微笑着点头致意,并未多言。
诗会开始,才子佳人们纷纷吟诵所作诗句,林玥星听得云里雾里,只埋头吃着案几上的点心。嗯,这点心不错,不比八味斋的差。
轮到萧月华时,她吟了一首咏枫的五言律诗,格律工整,意境优美,引来一片赞叹。楚嫣然也作了一首,虽不及萧月华,也算中规中矩。
没有人期待林玥星。她乐得清闲。
诗会间隙,众人自由活动赏枫。林玥星正看着一片形状奇特的枫叶出神,一个内侍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边,低声道:“林姑娘,殿下请您水榭一叙。”
该来的还是来了。林玥星定了定神,跟着内侍走向不远处临水的水榭。
李玄宸独自站在水榭中,负手望着池中残荷。听到脚步声,他转过身,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:“林姑娘来了,坐。”
水榭里只有他们两人,内侍退到了远处。
“今日诗会,觉得如何?”李玄宸仿佛闲聊般开口。
“挺好的。”林玥星干巴巴地回答。
“北疆此时,应是草木枯黄,准备过冬了吧?”李玄宸话题一转。
林玥星心头一紧,点了点头。
“镇北侯镇守北疆,劳苦功高。”李玄宸语气诚挚,“只是如今朝中……并非只有北疆一处需要操心。南疆近来也不太平,国库吃紧啊。”
林玥星沉默地听着,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。
李玄宸看着她,目光深沉:“林姑娘,京城是非多,那日之事,孤已派人去查,定会给你一个交代。你安心待在国师府便是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放缓,“有时候,远离纷争,明哲保身,未必不是一种智慧。过刚……易折。”
最后四个字,他说得很轻,却重重砸在林玥星心上。这和之前在校场边的提醒如出一辙。
他是在警告她,不要再惹麻烦?还是在暗示,北疆和她父亲的处境,并不乐观?
从水榭出来,林玥星的心情比来时更加沉重。她看着满园的红枫,那热烈的红色,此刻在她眼里,却像是染上了一层不详的血色。
14.
从枫晚亭回来,林玥星把自己关在静心斋里,反复想着七皇子李玄宸那句“过刚易折”。她不是傻子,听得懂那话里的敲打意味。京城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,而她,不过是网中一只微不足道的飞虫。
与此同时,陆明远与七皇子的“合作”却在稳步推进。他利用陆家庞大的商业网络,为李玄宸暗中输送了大量钱财,用于打点朝臣、蓄养私兵。作为回报,李玄宸也给了他一些官面上的便利,让他的生意做得更加顺风顺水。
这日,陆明远被召入七皇子府的书房。不同于上次的温和,李玄宸的神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厉。
“陆公子,南边运来的那批货,在漕运上遇到了点麻烦。”李玄宸指尖点着桌面,“是老三的人动的手脚。”
陆明远心里一沉。那批货名义上是丝绸茶叶,实则夹带了重要的军需铁料。他面上不动声色:“殿下需要明远做什么?”
“孤需要一笔额外的银子,打通漕运总督的门路。”李玄宸看着他,目光锐利,“十万两,三天之内。”
十万两!饶是陆明远家底雄厚,这也绝不是个小数目,尤其是在短时间内筹措。这更像是一种试探,试探他的财力,也试探他的忠心。
陆明远沉默片刻,抬头迎上李玄宸的目光:“可以。但明远有个不情之请。”
“讲。”
“请殿下务必保证林玥星在京城的安全。”陆明远语气平静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,“上次的事情,不能再发生。”
李玄宸眼神微动,深深看了他一眼,忽然笑了笑:“陆公子对林姑娘,倒是情深义重。放心,她是镇北侯的女儿,在孤的眼皮子底下,自然不会让她出事。不过……”他话锋一转,“有时候,保护一个人最好的方式,并非是将其密不透风地藏起来。”
陆明远眉头微蹙,不太明白他话中的深意。
三天后,十万两白银如数送至七皇子指定的地点。陆明远名下的几家铺子资金链骤然紧绷,他不得不动用了几条隐藏的商路,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。
阿福有些担忧:“公子,咱们的底子,快被七皇子摸清了。这无异于与虎谋皮啊。”
陆明远揉了揉眉心,脸上带着疲惫,眼神却依旧坚定:“我知道。但眼下,我们没有更好的选择。只有让他觉得我有用,且可控,星儿才能安全。”他望向国师府的方向,低声自语,“只是不知道,这代价,我还能付多久。”
15.
一场秋雨过后,天气彻底转凉。林玥星不小心染了风寒,咳嗽不止。国师府请了大夫来看,开了几副药,吃下去却效果不大。
这日,她正病恹恹地靠在窗前,听着雨打芭蕉,陆明远带着一个女子来了静心斋。
那女子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裙衫,外罩一件浅青色斗篷,容貌清丽,气质温婉如水,眉眼间带着一股书卷气的宁静。她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药箱。
“星儿,这是苏浅雪,苏姑娘。”陆明远介绍道,“我表妹,师从医圣苏老先生,医术极好。让她给你瞧瞧。”
苏浅雪上前,对林玥星微微福了一礼,声音柔和:“林姑娘。”她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药香,并不难闻。
林玥星有些不好意思,忙起身还礼:“有劳苏姑娘。”
苏浅雪坐下,为她诊脉。她的手指微凉,搭在腕上,动作轻柔。诊完脉,又看了看她的舌苔,问了些饮食起居的细节。
“林姑娘是外感风寒,加之心内有郁结,肝气不舒,以致缠绵难愈。”苏浅雪温声道,“之前的方子过于温燥,与姑娘体质不甚相合。我重新开个方子,疏风散寒,兼以理气解郁,吃上两剂便好了。”
她声音不高,条理清晰,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。
陆明远在一旁道:“浅雪的医术尽得舅舅真传,你放心吧。”
林玥星点了点头:“谢谢苏姑娘。”
苏浅雪浅浅一笑,开始写方子。她的字迹清秀工整,如她的人一般。写方子的间隙,她偶尔会抬头与陆明远说几句话,语气熟稔自然。
“明远表哥,姨母前日来信,很是挂念你,让你在京中一切小心。”
“知道了。娘她就是爱操心。”
“舅舅前些日子得了一株百年老参,说是给你留着补身子……”
“给我做什么?他老人家自己用便是。”
林玥星看着他们之间自然而然的互动,听着那些她完全插不进去的家常话,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。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,陆明远的世界里,有她完全不了解的一部分。而这个叫苏浅雪的女子,显然在那部分世界里,占据着重要的位置。
苏浅雪开好方子,又仔细交代了煎服之法,便起身告辞。陆明远自然要送她出去。
走到门口,苏浅雪忽然回头,对林玥星柔声道:“林姑娘,京城秋冬干燥,你肺气稍弱,平日可用些梨膏泡水喝,会舒服些。”
她的关心真诚而自然。林玥星看着她清澈的眼睛,心里那点莫名的情绪消散了些,点了点头:“好,多谢苏姑娘。”
看着陆明远和苏浅雪并肩离开的背影,消失在雨雾蒙蒙的廊下,林玥星靠在门框上,觉得胸口那股刚被药压下去的闷气,似乎又涌了上来。
16.
皇家秋狩,是京城入冬前最后一场大型盛会。王公贵族,文武百官,乃至一些得脸的世家子弟和女眷,都会参加。林玥星作为镇北侯之女,也在随行之列。
猎场设在京郊百里外的皇家围场,旌旗招展,人马喧嚣。林玥星换上了一套合身的骑射装,总算找回了点在北疆的感觉。陆明远一身利落的劲装,陪在她身边,眼神却不时警惕地扫视着周围。苏浅雪作为医圣传人,也被特邀随行,以备不时之需。
七皇子李玄宸是此次秋狩的主事人之一,一身戎装,更显英挺。楚文瑾依旧是一身素袍,安静地待在国师身边,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。赵崇安作为匈奴质子,也被允许参与,他骑着一匹高大的黑马,独自在一旁,显得有些孤寂。
狩猎开始,号角长鸣。年轻的公子们纷纷策马扬鞭,冲入山林,追逐猎物。贵女们大多留在营地,或三五成群地散步闲谈,或进行一些投壶、双陆之类的雅戏。
林玥星耐不住寂寞,跟陆明远说了一声,便骑上马,带着两个侍卫,也进了林子。她不想与人争抢猎物,只想找个清静地方跑跑马。
林深叶茂,秋日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来,斑驳陆离。她放慢马速,享受着久违的纵马驰骋的快感。不知不觉,就越走越深。
忽然,前方树丛一阵晃动,一只受惊的麂子窜了出来。林玥星下意识地张弓搭箭,可还没等她瞄准,侧面猛地传来一声低沉的兽吼!
一头体型硕大、毛色斑斓的猛虎,从灌木丛后扑了出来!目标赫然就是那只麂子,而林玥星,正好处在老虎扑击的路径附近!
坐下马匹受惊,长嘶一声,人立而起!林玥星猝不及防,直接被甩下马背,重重摔在地上!那只猛虎被这边的动静吸引,琥珀色的眼珠瞬间转向了她,放弃了麂子,低吼着,一步步逼近。
两个侍卫吓得脸色发白,拔刀的手都在抖。
“姑、姑娘快跑!”
林玥星挣扎着想爬起来,脚踝处却传来一阵钻心的疼,怕是扭伤了。她看着那越来越近的血盆大口,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,手紧紧握住了落在身边的弓。跑是跑不掉了!
17.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!
“咻!”一支羽箭破空而来,力道极大,精准地射中了猛虎的前肩!
猛虎吃痛,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,攻势稍缓。
几乎是同时,另一道身影从侧面疾冲而至,手中长剑寒光一闪,直刺猛虎肋下!是楚文瑾!
他剑法精妙,身形灵动,不与猛虎正面硬撼,而是不断游走,剑尖每每指向猛虎的要害,将其缠住。
那最先射箭的人也策马赶到,是赵崇安!他脸色冷峻,又是一箭射出,直取虎目!
猛虎连连受创,狂性大发,不顾一切地扑向离它最近的楚文瑾!
“小心!”林玥星失声惊呼。
楚文瑾临危不乱,侧身闪避,同时长剑递出,在虎腹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。但虎爪带起的劲风,也扫到了他的手臂,衣袖瞬间破裂,渗出血迹。
这时,陆明远和李玄宸也带着大批侍卫闻声赶到。众人合力,刀箭齐下,终于将那头发狂的猛虎击杀。
陆明远第一个冲到林玥星身边,脸色煞白,声音都变了调:“星儿!你怎么样?伤到哪里了?”他看到她肿起的脚踝,心疼得直抽气。
林玥星惊魂未定,摇了摇头,目光却看向楚文瑾流血的手臂和面无表情收起弓箭的赵崇安。“我没事……多谢楚公子,多谢赵公子。”
楚文瑾撕下衣摆,随意地包扎了一下伤口,淡淡道:“无事。”眼神在她肿起的脚踝上停留了一瞬。
赵崇安只是点了点头,没说话。
李玄宸走过来,面色凝重地检查了虎尸,又看了看受伤的楚文瑾和林玥星,沉声道:“皇家围场,何以会出现这等成年猛虎?此事定要彻查!”
林玥星被人用软轿抬回营地。苏浅雪立刻过来为她诊治脚伤,手法轻柔熟练。陆明远一直守在一旁,眉头紧锁。
经此一事,秋狩草草收场。回到国师府,林玥星躺在床上,脚踝处敷着苏浅雪调制的药膏,清清凉凉。她闭上眼,眼前却浮现出猛虎扑来的画面,以及楚文瑾染血的衣袖和赵崇安冷峻的侧脸。
这次遇险,是意外吗?那老虎出现的时机和地点,都太过巧合。李玄宸说要彻查,能查出什么?她隐隐觉得,有一双看不见的手,正在将她推向更危险的境地。
18.
秋狩遇虎的事情,最终以“围场管理疏漏,猛虎自深山误入”的结论草草了事。几个负责看守围场的官员被革职查办,便再无下文。
林玥星的脚伤在苏浅雪的精心调理下,好得很快。但她心里的疑影,却挥之不去。
陆明远来看她的次数越发频繁,几乎一得空便来,有时带着新奇玩意儿,有时只是坐着陪她说说话。他似乎比之前更加紧张她的安危。
“星儿,以后还是尽量少出门。”他第无数次重复这句话,眉宇间带着化不开的忧虑,“京城这潭水太浑了。”
林玥星看着窗外凋零的梧桐树叶,轻声道:“躲起来,就安全了吗?”
陆明远一时语塞。
“陆明远,”林玥星转过头,看着他,“你老实告诉我,你和七皇子,到底在做什么?那十万两银子,又是怎么回事?”
陆明远眼神闪烁了一下,避开了她的目光:“生意上的事情,你别操心。我只是在为我们……为你的以后铺路。”
“用钱铺路?铺的是什么路?”林玥星追问,“是通往权势的路吗?你知不知道这是在玩火?”
“我没有选择!”陆明远的声音提高了一些,带着一丝烦躁,“星儿,你以为我想卷入这些是是非非吗?可如果我不找个靠山,我们怎么在京城立足?怎么保护你?光有钱有什么用?在真正的权力面前,钱财不堪一击!”
“所以你就选择了他?”林玥星盯着他,“七皇子是什么人?他今日能让你为他散尽家财,他日就能让你万劫不复!你这是在与虎谋皮!”
“那你要我怎么做?”陆明远猛地站起来,胸口起伏,“眼睁睁看着你被人陷害、刺杀,却无能为力吗?眼睁睁看着北疆可能因为朝中无人说话而陷入困境吗?林玥星,我不是你,我没有一个当侯爷的爹!我只能靠我自己去争,去抢!”
他的话像刀子一样扎进林玥星的心里。她看着他因为激动而泛红的脸颊,看着他眼中那份她从未见过的、近乎偏执的急切,忽然觉得眼前的陆明远有些陌生。
“所以,你做的这一切,都是为了我?”她声音干涩地问。
陆明远顿住了,他深吸一口气,试图平复情绪:“星儿,我……”
“够了。”林玥星打断他,疲惫地闭上眼,“我累了,想休息了。”
陆明远看着她苍白的脸和紧闭的双眼,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。他站了一会儿,最终什么也没说,转身离开了。
听到关门声,林玥星才缓缓睁开眼,眼眶有些发酸。她和他,好像走上了一条不同的路。而这条路的前方,是迷雾,还是深渊?
19.
秋意渐浓,静心斋院子里的梧桐树叶已落了大半,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空。林玥星的脚伤已好得七七八八,但心里的憋闷却与日俱增。那日与陆明远不欢而散后,两人之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,他依旧来看她,却不再提那些敏感话题,只捡些无关痛痒的趣事说,气氛总带着几分刻意维持的轻松。
这日午后,她正心不在焉地对着棋谱摆弄棋子,忽然,院外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,伴随着隐隐的哭喊和骚动。一个在外面洒扫的小丫鬟跌跌撞撞跑进来,脸色惨白,带着哭腔:“姑、姑娘!不好了!前头……前头传来消息,北疆……北疆大败!侯爷他……他中了突厥人的埋伏,重伤……生死不明!”
“哐当——”林玥星手中的白玉棋子掉落在青石地面上,摔得粉碎。
她猛地站起身,眼前一阵发黑,几乎站立不稳。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,窒息般的疼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。
爹……
她推开要来搀扶的丫鬟,踉跄着就要往外冲,却被闻讯赶来的管家和婆子死死拦住。
“姑娘!姑娘您不能出去!外面现在乱得很!”
“放开我!我要去问清楚!我爹怎么样了!”林玥星双目赤红,声音嘶哑,拼命挣扎,像一头被困住的幼兽。北疆大败?父亲重伤?这怎么可能!她爹是战无不胜的镇北侯!
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京城。朝堂之上,主和派的声音陡然高涨,纷纷弹劾镇北侯林啸天“刚愎自用”“轻敌冒进”,以致损兵折将,要求严惩。镇北侯府在京城本就微妙的处境,瞬间变得岌岌可危。
20.
国师府加强了戒备,静心斋外明显多了看守的人。林玥星被变相软禁了。她不吃不喝,只是呆呆地坐在窗前,望着北方的天空,眼睛又干又涩,流不出一滴眼泪。恐惧和绝望像冰冷的毒蛇,缠绕着她的心脏。
深夜,寒风呼啸,敲打着窗棂。一条黑影,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静心斋,避开了所有巡逻的守卫。
林玥星骤然惊醒,手已摸向枕下的短匕。
“是我。”一个低沉熟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。
是陆明远。他穿着一身夜行衣,身上带着室外的寒气,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疲惫。
“星儿,”他快步走到床前,压低声音,“长话短说。侯爷确实重伤,但性命暂时无碍,只是昏迷不醒。北疆军心涣散,局势危急。朝廷……恐怕不会全力支援,甚至可能问罪。”
林玥星的心沉到了谷底,手指冰凉:“……为什么?”
“功高震主,鸟尽弓藏。”陆明远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,“有人不想让你爹活着回来。七皇子……他也在权衡。”
林玥星猛地抬头,在黑暗中死死盯着他:“那你呢?陆明远,你也在权衡吗?”
陆明远握住她冰凉的手,他的手心同样冰冷,却用力得几乎让她感到疼痛:“我从未权衡!星儿,信我!但现在情况危急,你必须立刻离开京城!回北疆去!”
“回北疆?”林玥星愣住,“我怎么回去?外面全是眼线……”
“我有办法。”陆明远眼神决绝,“我已经安排好了路线和人手。今夜就走!再晚就来不及了!朝廷的钦差可能明天就会到国师府!”
他拿出一个包袱,里面是准备好的男装、盘缠和一张简易地图。“换上衣服,跟我走。我们从后角门出去,马车在巷子口等。”
林玥星看着他被寒风冻得发红的鼻尖,看着他眼中毫不作伪的焦急和决然,之前所有的隔阂和猜疑在这一刻都显得微不足道。她重重点头:“好!”
21.
就在林玥星换上男装,准备跟随陆明远离开的刹那,静心斋的门,被人从外面推开了。
门外站着两个人。一个是面色沉静的七皇子李玄宸,另一个,是披着斗篷、神色复杂的萧月华。他们身后,跟着面无表情的侍卫,彻底堵住了去路。
陆明远脸色骤变,下意识地将林玥星护在身后。
李玄宸的目光扫过一身男装、形容仓促的林玥星,最后落在陆明远身上,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:“陆公子,这是要带林姑娘去哪里?”
室内空气瞬间凝固。
陆明远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,正要开口,李玄宸却抬手止住了他。
“孤知道你在想什么。”李玄宸踱步走进来,声音平稳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,“你想送她回北疆,稳定军心,继承侯爷的遗志……或者说,保住林家军的根基。”
林玥星心脏狂跳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
李玄宸走到她面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她:“林玥星,你可知道,你现在踏出国师府一步,就是抗旨不遵,形同谋逆?不仅你要死,陆明远要死,整个镇北侯府,都会被株连!”
林玥星脸色煞白,嘴唇颤抖,却倔强地迎视着他的目光。
“不过……”李玄宸话锋一转,语气缓和了些,“孤可以给你,也给镇北侯府,一条生路。”
“什么条件?”林玥星声音干涩地问。
李玄宸看了一眼身旁的萧月华,缓缓道:“孤可以向父皇请旨,全力支援北疆,派最好的太医前去救治镇北侯,并力保侯府不受朝中攻讦牵连。”
林玥星和陆明远都屏住了呼吸,等待着他后面的话。
“但前提是,”李玄宸的目光牢牢锁住林玥星,“你,林玥星,必须答应与孤订婚,入住东宫。”
如同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响!林玥星猛地后退一步,难以置信地看着李玄宸。
陆明远更是失声叫道:“殿下!”
李玄宸不理他,只看着林玥星:“这是唯一能同时保全你父亲、北疆和林家的方法。做孤的太子妃,林家军便是孤的助力,孤自然会倾力相护。否则……”他未尽之语里的威胁,不言而喻。
一边是父亲的性命、北疆的存亡和家族的命运,一边是她个人的感情和自由。这个抉择,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。她看向陆明远,他脸色惨白,嘴唇紧抿,眼中是巨大的震惊和痛苦,还有一丝……无能为力的绝望。
萧月华在一旁轻声开口,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怜悯:“林妹妹,殿下这是为了保护你,也是为了大局着想。”
寒冷的夜风从敞开的房门灌入,吹得林玥星单薄的身体微微发抖。她闭上眼,脑海中闪过父亲粗糙温暖的手掌,闪过北疆辽阔的草原,闪过陆明远带着痞气的笑容……最终,定格在父亲可能血染沙场、林家可能万劫不复的画面上。
她缓缓睁开眼,眼底最后一点光芒寂灭了。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:
“……我答应。”
22.
林玥星与七皇子订婚的消息,像一阵狂风,瞬间席卷了整个京城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呆了。
镇北侯府转危为安。朝廷派出的援军和太医火速奔赴北疆,朝中针对林家的弹劾之声戛然而止。似乎一切都回到了“正轨”。
只有身处漩涡中心的人,才知道这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汹涌。
林玥星从静心斋搬到了宫中一处更为精致,也更为封闭的宫殿,有了新的身份——准太子妃。行动受到更严格的限制,身边伺候的宫女太监,眼神里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审视。
陆明远在她搬入东宫的前一夜,在她宫墙外站了整整一宿。秋露深重,打湿了他的衣袍。他望着那堵高高的、隔绝了视线的宫墙,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权力的可怕和自身的渺小。他散尽家财,机关算尽,最终却还是护不住想护的人,反而亲手将她推向了另一个男人的身边。
天快亮时,他拖着僵硬的身体离开,背影萧索,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。
林玥星站在冰冷的殿宇窗前,看着天际泛起的鱼肚白,手里紧紧攥着陆明远之前送她的那块青玉玉佩,指节泛白。她知道他在外面。他们之间,只隔着一堵墙,却已是咫尺天涯。
李玄宸履行了他的承诺,北疆局势逐渐稳定下来,父亲林啸天的伤势也得到了控制,虽然依旧昏迷,但至少性命无虞。她得到了她想要的结果,付出的,却是自己的整个人生。
楚文瑾在她入住东宫后,托人送来了一盒安神的香料,别无他物。赵崇安则再无消息,仿佛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消失。
苏浅雪来看过她一次,依旧是那般温柔娴静的模样,为她诊了脉,开了些宁神的方子。
“林姑娘……不,太子妃殿下,”苏浅雪轻声说,“请多保重身体。”她的眼神清澈,带着真诚的关切,并无半分嫉妒或幸灾乐祸。
林玥星看着她,忽然觉得,这个女子,或许远比她想象的更要通透和善良。
23.
东宫的生活,像一潭死水,平静得令人窒息。每日的生活被严格规划:几时起身,几时用膳,几时学习宫廷礼仪,几时诵读《女则》《内训》。教导她的嬷嬷比国师府的更加严苛,一举一动,一颦一笑,都有固定的标准。
李玄宸偶尔会来看她,过问她的起居,态度客气而疏离,如同对待一件珍贵的、需要小心维护的摆设。他不再提北疆,不再提朝政,只与她聊些风花雪月,或是京城时新的玩意。林玥星每次都垂眸静听,偶尔应答几句,符合一个准太子妃应有的温顺与恭谨。
她学会了在脸上敷上厚厚的脂粉,掩盖眼底的青黑和真实的情绪。她学会了在嘴角挂上恰到好处的、温婉柔顺的微笑。她甚至开始能写出工整秀丽的簪花小楷,能弹奏出几首不出错的琴曲。
她变得越来越像京城里那些标准的贵女,只有夜深人静时,看着铜镜里那个妆容精致、眉眼陌生的自己,她才会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和茫然。那个在北疆沙地上打滚、在校场上肆意挥汗的林玥星,好像已经死去了。
这日,李玄宸带来一个消息:匈奴内部发生政变,主战派首领被囚,赵崇安在混乱中失踪,生死未卜。
林玥星执笔的手微微一顿,一滴墨汁滴在宣纸上,迅速晕染开一片灰黑。她想起那个在市集出手相助、在暗巷箭无虚发、在秋狩时冷峻沉默的匈奴少年。他最终,也没能逃脱命运的捉弄吗?
她放下笔,拿起旁边干净的宣纸,准备重新写,语气平静无波:“是吗?但愿他能平安。”
李玄宸看着她毫无波澜的侧脸,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探究,最终什么也没说。
窗外,又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冷雨。宫墙深深,锁住了春光,也锁住了曾经鲜活跳动的灵魂。林玥星觉得,自己仿佛被困在了一个黄金打造的笼子里,虽然衣食无忧,却在一点点地窒息。而这一切,仅仅是个开始。她不知道,这场以婚姻为筹码的交易,最终会将她和所有人的命运,引向何方。
24.
东宫的日子像用钝刀子割肉,不致命,却无时无刻不消耗着人的精神。林玥星逐渐摸清了这里的规矩,也看清了围绕在李玄宸身边的各种势力。除了她这个“半路出家”的准太子妃,东宫里还有几位早先由皇后或各方势力塞进来的低阶嫔御,虽位份不高,但背后的关系盘根错节。
她们对林玥星的态度表面恭敬,背后却少不了议论。一个来自北疆的“粗野”女子,骤然跃居她们之上,难免惹人嫉恨。林玥星懒得理会,只恪守着准太子妃的本分,每日向皇后请安,学习宫规,将自己缩在一个无形的壳里。
这日向皇后请安时,遇见了同样来请安的萧月华。她已被册封为侧妃,不日也将入住东宫。见到林玥星,萧月华依旧笑得温婉得体,行礼问安一丝不苟。
“太子妃姐姐气色瞧着好了许多,”萧月华柔声道,“想必是宫中水土养人。”
林玥星淡淡一笑,未达眼底:“劳萧侧妃挂心。”
两人目光短暂相接,萧月华眼中那份深藏的、不易察觉的锐利,让林玥星心中警铃微作。这个女人,远比楚嫣然之流要难对付得多。
皇后对林玥星的态度不冷不热,保持着皇室应有的体面,但言语间偶尔会提及“女子当以柔顺为德”、“太子妃乃天下女子表率”之类的话,意在敲打。林玥星只是垂首听着,不辩驳,不接话。
她能感觉到,这深宫之中,无数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她,等待着她在某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上行差踏错。
25.
入了冬,京城下了第一场大雪。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,将朱墙金瓦覆盖成一片素白。林玥星站在廊下,看着庭院中积起的厚雪,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北疆一望无际的雪原。
一个面生的小太监低着头,脚步匆匆地从廊下走过,经过她身边时,脚下似乎一滑,一个趔趄,袖中滑落一个小巧的、被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,正好落在林玥星脚边。
小太监惊慌失措,连忙跪下请罪。
林玥星心中一动,弯腰将那物件拾起,入手微沉。她面色不变,淡淡道:“无妨,下次小心些。”随手将东西拢入自己袖中。
回到寝殿,屏退左右,她拆开油纸。里面是一个小小的铁盒,打开铁盒,是一封卷得极细的密信,以及……一小块风干的、带着熟悉药草味的根茎。是北疆军中常用于止血疗伤的“红景天”!
她展开密信,上面是陆明远那熟悉的、略带潦草的字迹,只有寥寥数语:
“侯爷已醒,伤重难理军事,北疆暂由副将陈勇代理,局势堪忧。朝中恐有异动,切莫轻信,万事自保为上。商路已通,需时。”
信纸在她指尖微微颤抖。父亲醒了!这无疑是数月来最好的消息。但北疆局势堪忧,朝中恐有异动……陆明远在提醒她什么?这封信,又是如何突破东宫的重重守卫送到她手中的?
她将信纸就着烛火点燃,看着它化为灰烬。那小块红景天,她小心地藏在了妆匣的最底层。这是来自北疆的气息,是父亲和陆明远冒着极大风险传递给她的讯息和支撑。
窗外风雪更大了。林玥星走到窗边,看着漫天飞雪,原本死寂的心湖,被投入了一颗石子,漾开圈圈涟漪。她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。就算身在牢笼,她也必须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,必须想办法做点什么。
26.
借着年节下各府命妇入宫请安的机会,林玥星“偶然”在御花园遇到了陪同母亲入宫的苏浅雪。
苏浅雪依旧是那副清丽脱俗的模样,见到她,规规矩矩地行大礼。
林玥星伸手虚扶了她一下:“苏姑娘不必多礼。本宫近日有些心神不宁,听闻苏姑娘医术高明,不知可否为本宫瞧瞧?”
两人寻了处暖阁坐下。屏退左右后,林玥星直接低声道:“浅雪姐姐,我需要你帮我。”
苏浅雪抬起清澈的眸子,并无太多意外之色,只是安静地看着她。
“我知道这很冒险,”林玥星继续道,“但我需要知道宫外的消息,尤其是……关于北疆,关于……陆明远的。”她顿了顿,补充道,“并非为私情,只为自保。”
苏浅雪沉默片刻,轻声道:“太子妃殿下,您如今身份不同,一举一动皆在旁人眼中。太医署每日都会来请平安脉,若经由我手,恐惹人疑窦。”
林玥星的心沉了沉。
却听苏浅雪又道:“不过……我识得一人,在太医署当差,为人谨慎,且……欠我舅舅一份人情。或可代为传递些无关紧要的消息。”
林玥星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:“足够了!多谢你,浅雪姐姐!”
苏浅雪微微摇头,眼神复杂:“殿下不必谢我。我只是……不希望看到更多人身不由己。”她的话似乎意有所指。
离开暖阁时,苏浅雪似是不经意地低语了一句:“听闻……七殿下近日与兵部尚书往来甚密,似在商议南疆驻军轮换之事。”
林玥星脚步微顿。南疆?为何突然提及南疆?这看似无关的消息,像一块碎片,暂时还拼凑不出全貌,但她记在了心里。
与此同时,萧月华入住东宫后,表现得十分安分守己,对林玥星这个正妃也表现得极为恭敬,每日晨昏定省,从不缺席。但林玥星总能感觉到,那双看似柔顺的眼眸背后,藏着不动声色的观察和算计。
一次宫宴上,一位与楚国公府交好的老王妃,笑着对皇后说:“太子妃端庄贤淑,萧侧妃温婉可人,太子殿下真是好福气。只是不知何时能为皇室开枝散叶,延绵后嗣呢?”
皇后笑着应和,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林玥星平坦的小腹。
林玥星端着酒杯的手稳如磐石,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羞涩笑容,心里却一片冰冷。子嗣……这将是她在东宫需要面对的下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。
27.
年关刚过,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如同炸雷般传遍朝野:前往南疆宣旨慰军的钦差队伍,在途中遭遇悍匪袭击,全军覆没!随行携带的赏赐军饷被劫掠一空!
消息传入东宫时,林玥星正在临帖。笔尖一顿,一大团墨迹污了宣纸。
悍匪?什么样的悍匪能全歼一支有精锐护卫的钦差队伍?这简直匪夷所思!
朝廷震动,皇帝勃然大怒。然而,更让人心惊的流言紧随其后——有证据显示,那股“悍匪”使用的制式军弩,疑似来自……北疆!
霎时间,所有的矛头再次指向了刚刚稳定下来的镇北侯府。朝堂上,要求彻查镇北侯、甚至将其召回京城问罪的声音再次甚嚣尘上。之前被压下去的各种“拥兵自重”、“尾大不掉”的指控,如同沉渣泛起,势头比之前更加凶猛。
林玥星被传唤至皇帝面前问话。她跪在冰冷的地板上,听着皇帝威严而隐含怒气的质问,背脊渗出冷汗。她只能一遍遍地陈述父亲重伤未愈、北疆局势刚稳,绝无可能也无必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。
李玄宸在一旁为她辩解,言辞恳切,力陈镇北侯之忠心,认为此乃有人栽赃嫁祸,意图挑起朝廷与边将的矛盾。
最终,皇帝未当场发作,只下令严查,但在真相大白之前,北疆军饷补给暂缓,镇北侯府一应人等,无诏不得离京。
回到东宫,林玥星只觉得浑身发冷。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!幕后之人手段狠辣,一击不成,又生一计,而且这次直接将北疆推到了谋逆的边缘!
她想起苏浅雪透露的“南疆驻军轮换”,想起那封密信里“朝中恐有异动”的警示。这一切,绝非孤立事件。有一张无形的大网,正在缓缓收紧,目标直指镇北侯府,或者说,直指她父亲手中的兵权!
李玄宸的态度也变得有些微妙。他虽然依旧维护她,但眼神中多了几分审视和难以捉摸的深沉。他需要权衡,在镇北侯可能“失势”甚至“获罪”的情况下,她这个太子妃,还能给他带来多少价值?
28.
东宫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。林玥星能明显感觉到宫女太监们侍奉时的小心翼翼,以及某些嫔御眼中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。萧月华倒是依旧平静,甚至在她因忧思过甚、感染风寒时,还亲自送来了补汤。
“姐姐需保重身体,”萧月华语气温柔,“如今多事之秋,唯有您好,北疆的侯爷才能安心养伤。”
林玥星看着她,忽然问:“萧侧妃觉得,那批军弩,真的来自北疆吗?”
萧月华微微一怔,随即垂下眼帘:“妾身不敢妄议朝政。只是……听闻那军弩制式特殊,与北疆军中所用,确有几分相似。许是……有人仿制,也未可知。”
她的话滴水不漏,却更让林玥星心生寒意。连萧月华都这么说,可见外界舆论已被引导至何种程度。
不能再等了!她必须想办法将消息送出去,必须提醒北疆早做准备,必须查清幕后黑手!
她想起了那个雪夜送信的小太监,想起了苏浅雪提到的太医署那人。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利用的渠道。她冒险写了一张字条,上面只有四个字:“弩非北疆,查内鬼。” 然后将字条塞进一个空了的胭脂盒夹层,借口胸闷不适,传唤了太医。
来的是太医署一位姓王的太医,正是苏浅雪提及之人。诊脉时,林玥星趁宫女不注意,将胭脂盒塞进王太医的药箱缝隙,低不可闻地说:“交给该交的人。”
王太医手指微颤,面色不变,恭敬道:“太子妃乃忧思伤脾,臣开几副安神健脾的方子便可。”
他离开后,林玥星的心久久不能平静。这一步棋,走得极其凶险。一旦暴露,便是私通外臣、图谋不轨的大罪。
当晚,李玄宸来了她的寝殿。他挥退左右,坐在她对面,烛光映照下,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晦暗。
“玥星,”他第一次如此称呼她,声音低沉,“今日之事,你怎么看?”
林玥星心头一紧,强迫自己镇定下来:“妾身相信父亲是清白的。此事定是有人陷害。”
李玄宸凝视着她,目光锐利,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,看清她内心真实的想法:“哦?那你觉得,会是谁?”
林玥星垂下眼眸:“妾身久居深宫,不知外事。但……能仿制军弩,并能精准嫁祸北疆的,绝非寻常势力。”
李玄宸沉默良久,才缓缓道:“你说得对。此事……很复杂。你放心,孤会查个水落石出。”
他话虽如此,但林玥星却从他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别样的意味。他或许会查,但在查清之前,镇北侯府和她,都必须承担这份嫌疑带来的所有压力。
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,紧紧攥住了衣袖。她不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。她必须靠自己,在这深宫之中,杀出一条生路。
29.
林玥星在东宫的日子,如同在薄冰上行走。军弩案像一片浓重的乌云,笼罩在镇北侯府上空,也压得她喘不过气。李玄宸虽未苛待她,但那种无形的疏离和审视,比直接的责难更让人心寒。她清楚地知道,自己这个太子妃的价值,正随着北疆的“失势”而急剧下跌。
她每日依旧强撑着去给皇后请安,应对着各色或怜悯或嘲讽的目光。萧月华倒是常来与她作伴,言语间多是宽慰,但那份过分的体贴,总让林玥星觉得像裹着糖衣的针。
这日,王太医又来请平安脉。诊脉间隙,他趁着收拾药箱的功夫,极快地将一个揉成小团的蜡丸塞进林玥星手心,动作隐秘如蜻蜓点水。
林玥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。她不动声色地攥紧蜡丸,直到殿内无人,才颤抖着捏开。里面是一张更小的纸条,上面是陆明远那熟悉的、更显潦草的字迹,显然是在极度仓促和危险的情况下写就:
“弩确系南疆旧械,经黑市改装。线索指向……宫内。陈勇副将或有异动,北疆危!万勿轻举妄动,保重!”
短短数语,信息量却大得惊人!南疆旧械!宫内!陈勇副将!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,敲在林玥星心上。幕后黑手竟然能动用南疆的军械,还能在宫内运作?而父亲倚重的副将陈勇,竟然可能有问题?北疆现在岂不是内忧外患?
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几乎将她淹没。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,大口喘息,才勉强没有晕厥。陆明远是如何查到这些的?他此刻又身处何等险境?“万勿轻举妄动”,他是在用性命护着她!
可她怎么能不动?父亲昏迷,北疆军权可能落入叛徒之手,数十万将士和边关百姓危在旦夕!
30.
就在林玥星心急如焚,苦思对策之时,前朝传来了更坏的消息:北疆八百里加急军报,突厥再次大举寇边,陈勇副将“力战不敌”,连失两城!而与此同时,朝中要求即刻下旨剥夺林啸天兵权、押解回京问罪的呼声达到了顶点。
皇帝震怒,在早朝上几乎就要下旨。
消息传到东宫,林玥星知道,自己不能再等了。再等下去,父亲一世英名尽毁,北疆必将落入奸人之手,生灵涂炭!
她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。
她换上最庄重的太子妃礼服,头戴珠冠,不顾宫女太监的阻拦,径直走向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乾元殿。殿外侍卫见她神色决绝,不敢强行阻拦,只得层层通报。
“父皇!”林玥星步入大殿,在文武百官惊愕的目光中,直挺挺地跪下,声音清晰而坚定,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,“臣媳林玥星,冒死觐见!北疆军弩一案,另有隐情!陈勇副将,恐与敌勾结,意图倾覆北疆!”
满殿哗然!
皇帝脸色阴沉:“太子妃!你可知你在说什么?无凭无据,污蔑边将,该当何罪!”
“臣媳有凭证!”林玥星抬起头,目光灼灼,“那批军弩,并非北疆新制,乃是南疆五年前淘汰的旧械,经由黑市流转改装!此等机密,若非军中高层与宫内之人联手,如何能够做到?陈勇副将在此刻轻易丢城失地,难道不令人怀疑吗?”
她将陆明远查到的关键信息当众抛出,如同在沸油中滴入冷水,瞬间炸开!南疆旧械!宫内之人!这指控比单纯的北疆谋逆更加石破天惊!
李玄宸站在百官前列,看着跪在殿中那个单薄却挺直的身影,眼神复杂难明。他没想到,她竟敢如此破釜沉舟!
“荒唐!”兵部尚书立刻出列驳斥,“太子妃久居深宫,何以得知南疆军械之事?分明是信口雌黄,为父脱罪!”
“臣媳如何得知,不重要!”林玥星毫不退让,声音铿锵,“重要的是,请父皇立刻派人核查南疆军械库存,严查黑市军械流向,并派可靠之人速往北疆,接管军务,查明陈勇是否通敌!若查证属实,臣媳愿领任何罪责!若因迟疑而致北疆倾覆,父皇!我大周北门将洞开啊!”
她以头触地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殿内一片死寂。她这是在用自己的性命,赌一个真相,赌皇帝的理智,赌北疆的一线生机。
31.
林玥星的金殿陈情,虽然惊世骇俗,却也成功地搅浑了水,暂时阻止了皇帝立刻下旨问罪镇北侯。皇帝虽未全信她的话,但“南疆旧械”和“宫内之人”这两个关键点,触动了他最敏感的神经。
一场针对南疆军械库和京城黑市的秘密调查,在皇帝亲信的主持下迅速展开。同时,一队由皇室暗卫和部分忠於皇帝的将领组成的钦差,携密旨火速奔赴北疆。
林玥星被软禁在东宫偏殿,等候发落。她知道,自己的生死,乃至整个镇北侯府的命运,都系于调查的结果。
等待是漫长而煎熬的。期间,李玄宸来看过她一次,只说了一句:“你太冲动了。”语气听不出喜怒。
萧月华也来过,送了些点心,叹道:“姐姐何苦如此?便是侯爷……也定不希望姐姐以身犯险。”
林玥星只是沉默。她别无选择。
就在她几乎要绝望的时候,转机出现了。
调查取得了突破性进展。南疆某处军械库的记录确实有疑点,一批报废的旧弩不翼而飞。而京城黑市上也确实找到了改装军弩的痕迹,顺藤摸瓜,竟然牵扯到了……已故楚国公的一个门人,而此人,与宫内一位颇有权势的太监管事过从甚密!
更惊人的消息来自北疆。钦差队伍抵达时,陈勇果然欲发动兵变,却被军中仍忠於林啸天的旧部联手制服。在审讯中,陈勇供认,他早已被突厥重金收买,军弩栽赃和故意战败,都是为了彻底搞垮镇北侯府,以便他掌控北疆军权,与突厥里应外合!
真相大白!
林玥星的指控,大部分被证实!虽然那“宫内之人”线索到太监管事那里就断了,但镇北侯府的冤屈终于得以洗刷。
皇帝下旨,嘉奖林玥星“忠勇可嘉,深明大义”,恢复她一切待遇。镇北侯林啸天官复原职,加封太子太保。北疆危局得以解除。
32.
危机解除,东宫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。但有些东西,已经彻底改变了。
经此一事,林玥星声名大噪。她不再是那个来自北疆、需要被保护的质女,而是一个有胆有识、敢在金殿上为家族和边关搏出一条生路的奇女子。朝野上下,对她刮目相看。
然而,她与李玄宸之间,那层因交易而结合的薄纱,也被彻底撕破。他利用她稳定北疆,她利用他保全家族。如今北疆稳固,她的家族危机解除,这场交易的基石,已不复存在。
在一个月色清冷的夜晚,林玥星主动求见了李玄宸。
“殿下,”她屏退左右,神色平静地看着他,“军弩案已了,北疆已稳。我们之间的约定,是否也可以到此为止了?”
李玄宸凝视着她,烛光下,她的容颜依旧娇美,但那双曾经带着懵懂和野性的眼眸,如今只剩下历经风雨后的沉静和疏离。他心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,有欣赏,有遗憾,或许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落。
“你想清楚了?”他问,“太子妃之位,天下女子梦寐以求。”
林玥星淡淡一笑,带着几分自嘲:“可这并非臣媳所求。臣媳想要的,是北疆的风,是纵马驰骋的自由,而非这四方宫墙内的荣华富贵。殿下当初选中臣媳,看中的是镇北侯府的兵权。如今兵权依旧在臣媳父亲手中,且经此一事,林家对殿下只会更加感激。放臣媳离开,于殿下名声无损,反而能彰显殿下仁德。娶一个心不在此的太子妃,于殿下宏图大业,也并非益事。”
她的话条理清晰,直指核心。
李玄宸沉默良久。他知道她说的都对。留下她,或许能暂时稳住北疆,但她心不在此,强留无益。而且,经过金殿一事,她已非池中之物,这东宫,恐怕也困不住她了。
“好。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听不出情绪,“孤准了。”
33.
太子与太子妃“因性情不合”而和离的旨意,再次震惊了京城。然而,与上次订婚时的哗然不同,这一次,更多的人对林玥星抱以理解和同情,甚至暗含钦佩。
离开东宫那日,天空飘着细雪。林玥星换上了一身利落的骑射服,只带着简单的行装。她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那囚禁了她数月的宫阙。
宫门外,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等候在那里。车帘掀开,露出陆明远那张带着疲惫,却笑容灿烂的脸。他瘦了些,眼下有淡淡的青黑,但眼神明亮如火。
“星儿,”他跳下马车,向她伸出手,声音有些沙哑,却带着如释重负的喜悦,“我来接你回家。”
家……回北疆的家。
林玥星看着他,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深情和劫后余生的庆幸,看着她身后那辆象征着自由的马车,眼眶骤然一热。她将手放入他温暖的掌心,重重地点了点头:“好。”
马车辘辘驶出京城。穿过繁华的街市,穿过高大的城门,将那座承载了太多阴谋与压抑的城池远远抛在身后。
车厢里,陆明远紧紧握着她的手,仿佛怕她再次消失。
“对不起,星儿,”他低声道,“是我没用,让你受了那么多苦……”
林玥星摇摇头,靠在他肩膀上,感受着那份久违的踏实和温暖:“都过去了。”
她掀开车帘,看着窗外逐渐开阔的田野和远山,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、自由的空气。宫墙内的波诡云谲,勾心斗角,都已成为过去。前方,是通往北疆的路,是通往她真正归宿的路。
她知道,经过这一番风雨,她不再是那个懵懂冲动的少女。她拥有了更坚韧的内心,更清醒的头脑。未来的路或许依旧不平坦,但这一次,她将握着身边人的手,凭自己的意志走下去。
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,冰凉,却让她感到无比的真实。
34.
马车出了京城地界,路上的行人渐渐稀少,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车轮碾过积雪的吱嘎声和呼啸的风声。林玥星靠在车厢壁上,闭着眼,却不是在休息。她在一点点剥离那些强加在她身上的东西——繁复的宫装、精致的钗环、刻在骨子里的宫廷礼仪,还有那份不得不戴在脸上的温顺面具。
她脱下外面厚重的锦缎斗篷,露出里面半旧的青色棉袍,那是她从北疆带来的。又伸手,一点点拆下头上那些沉甸甸的珠翠,只留下一根最简单的银簪挽住发髻。做完这些,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,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。
陆明远一直静静地看着她,眼神温柔。他递过一个牛皮水囊:“喝口酒,暖暖身子。”
林玥星接过来,拔开塞子,一股辛辣熟悉的烧刀子气味冲入鼻腔。她仰头灌了一口,火辣辣的酒液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,却让她浑身都暖和起来。这才是北疆的味道。
“你什么时候准备的?”她问,声音带着酒后的微哑。
“一直备着,”陆明远笑了笑,“就想着,总有一天,要接你回家,路上喝。”
夜幕降临时,他们在一个小镇的客栈投宿。客栈简陋,被褥粗糙,远不及东宫的万一,但林玥星躺在硬邦邦的板床上,听着窗外风声呜咽,却觉得比睡在东宫那张铺着软缎的雕花大床上要安稳千百倍。
陆明远就住在隔壁。夜里,林玥星听到他起身好几次,在门外廊下轻轻走动,警惕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。她知道,即使离开了京城,危险也未必完全解除,他不敢有丝毫松懈。
她隔着门板,低声道:“我没事,你也早点歇着。”
门外脚步声停顿了一下,传来他低沉的声音:“好。”
35.
越往北走,天气越是苦寒,景色也愈发荒凉。但林玥星的精神却一日好过一日。她脸上的血色回来了,眼神也重新变得清亮有神。她甚至开始跟着陆明远学习辨认商路上的标记,听他讲解各地的风物人情。
陆明远似乎也卸下了在京城的沉重包袱,恢复了些许往日的神采。他不再总是眉头紧锁,偶尔还会跟她开几句玩笑,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经过磨砺后的沉稳和锐利。
这日,他们路过一个遭受过突厥小队洗劫的村庄。断壁残垣,一片狼藉,幸存下来的村民面黄肌瘦,眼神麻木。林玥星看着一个抱着破布娃娃、躲在母亲身后怯生生看着他们的小女孩,心像被针扎了一样。
她让车队停下,将随车携带的大部分干粮和御寒的衣物都分给了村民。
“姑娘……这,这怎么使得……”村里的老人颤抖着声音。
“老伯,拿着吧,”林玥星声音温和却坚定,“我们都是大周子民,互相帮衬是应该的。”
陆明远没有说话,只是默默地将自己马车里备用的皮袄也拿了出来。他看着林玥星蹲下身,耐心地给那个小女孩整理凌乱的头发,眼神柔软。
离开村庄后,他轻声道:“星儿,你变了,又好像没变。”
林玥星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、连绵起伏的山的轮廓,那是北疆的方向。“人总会长大。但在有些事上,我不想变。”
又行了数日,空气中开始弥漫着熟悉的、带着沙土和牧草气息的风。路边开始出现成群的牛羊,牧民穿着厚厚的皮袄,唱着苍凉悠长的调子。
“快到了。”陆明远指着前方,“穿过前面那个山口,就是北疆地界了。”
林玥星的心猛地跳动起来,她几乎是扑到车窗边,贪婪地望着那片越来越清晰的、魂牵梦萦的土地。天空更高,云更淡,风更烈,连空气都带着一种让她想落泪的亲切感。
36.
镇北侯府早已收到了消息。马车刚到城门口,林玥星就看到了等在那里黑压压的人群。为首的是坐在轮椅上的父亲林啸天,他瘦削了很多,脸色依旧苍白,但那双曾经威严的眼睛,此刻却含着泪光。嫡母王氏站在他身边,不停地用帕子拭泪。大哥、二哥,还有许多熟悉的将领、亲兵都来了。
“爹!娘!”马车还没停稳,林玥星就跳了下来,几乎是扑跪在林啸天的轮椅前,声音哽咽,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。
林啸天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大手,颤抖着抚上女儿的头发,喉头滚动,半晌才沙哑地道:“回来就好……回来就好……我儿,受苦了。”
王氏一把将她搂进怀里,失声痛哭:“我的星儿……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……”
周围的将领们,这些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汉子,此刻也都红了眼眶。他们看着这个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三姑娘,看着她褪去了京城的浮华,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毅明亮,心中百感交集。
回到侯府,依旧是那个熟悉的、带着军营粗犷气息的家。没有了京城的精致,却处处透着踏实和温暖。林玥星扶着父亲在暖阁里坐下,细细查看他的伤势。
“爹的腿……”她声音发紧。
“无妨,”林啸天摆摆手,语气豁达,“命捡回来就不错了。以后不能骑马打仗,但看着你们,看着北疆安稳,也够了。”他看着女儿,眼中满是欣慰和骄傲,“你在京城做的事,爹都知道了。好孩子,比你爹有胆色!没给林家丢人!”
晚上,侯府设了简单的家宴,没有山珍海味,只有大块的牛羊肉,烈性的烧刀子。林玥星端起酒碗,敬父亲,敬兄长,敬所有为北疆流血的将士。辛辣的酒液入喉,她终于找回了脚踏实地的感觉。
37.
重回北疆的林玥星,不再是那个只知玩闹的将军小姐。京城的经历,如同一次残酷的淬炼,让她迅速成长。
她开始真正参与到北疆的事务中。她利用在京城的见识和对朝堂规则的了解,帮助父亲处理一些文书往来,分析各方势力的动向。她发现,经过军弩案和陈勇叛乱,北疆军中需要整顿的地方很多,父亲重伤后,也需要一个新的、可靠的副手。
陆明远也没有闲着。他整合了陆家在北疆的商路,利用其庞大的网络,不仅为军队提供了更稳定、价格更公道的物资供应,还建立了一套更有效的情报系统,辐射突厥乃至更远的地方。
他找到林玥星,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:“星儿,我想组建一支特别的商队护卫,不光是保护商路,也负责侦察敌情,必要时甚至可以配合军队进行一些……特殊行动。”
林玥星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。这类似于她曾设想的“影卫”,但规模更大,功能更综合。“好!我支持你!人选可以从军中伤退的老兵里挑选,他们经验丰富,忠诚可靠。”
两人一拍即合。这件事由陆明远出面操办,资金由他负责,而林玥星则利用侯府的影响力,在人员和装备上提供支持。这支被后来称为“驼铃卫”的队伍,在不久的将来,成为了北疆一支不可或缺的奇兵。
苏浅雪也在不久后来到了北疆。她说是受舅舅所托,来此采集一些北地特有的药材,并看看能否帮上忙。林玥星知道,这背后定然也有陆明远的安排。
苏浅雪的医术在北疆发挥了巨大作用。她不仅为林啸天调理身体,还开办了医棚,教导军医和百姓辨识草药、处理外伤,极大地减少了非战斗减员。她温柔而坚韧,很快就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。
林玥星看着她和陆明远一起商讨药材采购、一起救治伤兵时默契的样子,心中一片平和。她知道,有些缘分,强求不来,而有些情谊,弥足珍贵。
38.
北疆的春天来得迟,直到四月,冰雪才彻底消融,草地上冒出点点新绿。
这日,陆明远约林玥星去城外的河边骑马。河水解冻,哗啦啦地流淌,在阳光下闪着碎金般的光芒。
两人并辔而行,谁都没有说话,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。跑了一会儿,陆明远忽然勒住马,跳了下来,向林玥星伸出手。
林玥星疑惑地看着他,也下了马。
陆明远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木盒,打开,里面不是金银珠宝,而是一枚样式古朴大方的玄铁指环,指环内侧,刻着两个小小的字:“明”、“星”。
他单膝跪地,仰头看着她,收敛了平日里所有的玩世不恭,眼神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和虔诚。
“星儿,”他的声音在春风里有些发颤,却异常清晰,“我知道,我比不上天家富贵,也给不了你太子妃的尊荣。我以前总觉得,要挣下泼天的富贵,才有资格站在你身边。可经历了这么多,我才明白,那些都是虚的。”
他深吸一口气,继续道:“我能给你的,只有我陆明远这一颗心,一份倾尽所有、永不背弃的情意,还有……陪你守护这片你爱的北疆的决心。我知道你不再是需要人庇护的小姑娘,你是能独当一面的林玥星。我想做的,是能与你并肩前行的人。”
“林玥星,”他举起那枚玄铁指环,声音坚定,“你愿意嫁给我吗?不是圣旨,不是交易,只是你我之间,一生一世的约定。”
林玥星看着他被风拂乱的发丝,看着他眼中映着的自己的身影,看着他手中那枚朴实无华却重逾千斤的指环。她没有立刻回答,而是抬头望向广袤的蓝天,望向远处连绵的雪山,望向脚下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。
然后,她低下头,将自己的手伸到他面前,嘴角慢慢扬起一个灿烂的、属于北疆女儿的笑容,干脆利落地回答:
“好!”
39.
林玥星和陆明远的婚礼,办得简单而热闹。没有京城的繁文缛节,就在侯府院子里摆了长长的流水席,北疆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,更多的是普通的士兵和百姓。大家大口吃肉,大碗喝酒,欢声笑语几乎要掀翻屋顶。
新婚不久,“驼铃卫”也正式成型。第一批成员是几十名经验丰富的老兵,由陆明远亲自带队,踏上了第一次远行。他们的驼队满载着北疆的毛皮、药材,也将带回西域的香料、宝石,更重要的是,带回沿途各方势力的情报。
林玥星站在城墙上,看着那支小小的队伍伴着清脆的驼铃声,逐渐消失在茫茫戈壁的尽头。风吹起她的发丝和衣角,她的目光坚定而悠远。
她知道,这不是结束,而是一个新的开始。她和陆明远,将用他们自己的方式,守护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。
苏浅雪决定长留北疆,她开设的医馆成了城里最受欢迎的地方之一。她写信回江南,将家中部分产业变卖,所得银钱全部用于购买药材和医书,她说,这里更需要她。
林玥星的大哥依旧醉心修道,但在林玥星的劝说下,也开始帮忙整理军中文书,发挥他心细如发的长处。二哥则正式接掌了部分军务,逐渐成长为父亲得力的臂助。
父亲林啸天的身体在苏浅雪的调理下渐渐好转,虽然不能再上马征战,但精神矍铄,每日坐在轮椅上指挥若定,依旧是北疆的定海神针。
生活仿佛步入了一种忙碌而充实的平静。但林玥星知道,平静之下,暗流从未停止。突厥元气大伤,但并未覆灭。朝堂之上的权力博弈,也远未结束。
40.
两年后。
又是一个春天,侯府后院的花园里,不像京城那般精致,却生机勃勃地长满了耐寒的花草。一个刚学会走路、虎头虎脑的小男孩,正摇摇晃晃地追着一只蝴蝶,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。
林玥星坐在石凳上,手里做着针线——她依然不擅长这个,但正在给儿子缝一件小皮袄,针脚歪歪扭扭,却充满了耐心。她比几年前丰腴了些,眉宇间褪去了少女的青涩,多了几分为人妻、为人母的温润与沉稳,但那双眼睛,依旧清亮有神,带着北疆女子特有的飒爽。
陆明远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回来,一把抱起儿子,高高举过头顶,引得小家伙咯咯直笑。他晒黑了些,下巴上还带着未刮干净的胡茬,眼神却更加锐利从容。
“商队回来了?”林玥星放下针线,笑着问。
“嗯,这趟走得远,换回来不少好东西,情报也很有价值。”陆明远抱着儿子坐到她身边,很自然地拿起她没缝完的小皮袄看了看,忍着笑道,“娘子这手艺……还是交给绣娘吧。”
林玥星嗔怪地捶了他一下,自己也笑了。
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,远处隐约传来军营操练的号子声,混合着孩子的笑声,构成了一曲平凡却动人的生活乐章。
“京城来了消息,”陆明远收起笑容,低声道,“七皇子……不,陛下,立了萧月华为后。楚文瑾接了国师之位,据说……一直未曾娶妻。”
林玥星闻言,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,眼神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,随即又恢复了平静。那些人与事,都已如隔世的云烟。
“还有,”陆明远看着她,语气轻松了些,“赵崇安有消息了。”
林玥星猛地抬头。
“他没死,回到了匈奴王庭,如今已整合了部分势力,成了新的左贤王。他派人送来书信,希望……与北疆互通贸易,永结盟好。”
林玥星怔了怔,眼前仿佛又闪过那个在市集中出手相助、在秋狩时冷峻射箭的少年身影。她轻轻吐出一口气:“如此……也好。”
孩子玩累了,趴在陆明远怀里睡着了。夫妻俩相视一笑,陆明空出一只手,紧紧握住了林玥星的手。他的手因常年奔波带着薄茧,却温暖而有力。
“累了么?”他轻声问。
林玥星摇摇头,看着丈夫,看着儿子,看着这片沐浴在春光下的、她愿用一生去守护的土地,脸上露出了一个无比踏实和满足的笑容。
“此心安处是吾乡。”她轻声说,反握住他的手,“这里,就是我的归处。”
院墙外,驼铃声声,那是通往远方的商路,也是通往未来的希望。院内,岁月静好,人间清欢。
(全文终)